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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


  我在聖像作坊裡的工作不算繁重。早上,大家還沒有起來的時候,我先給師傅們燒好茶炊。他們在廚房裡喝茶的時候,我同巴維爾收拾作坊,把調顏色用的蛋黃蛋青分好。做完了這些,我上鋪子裡去。晚間,研顏料,「學習」技術。開頭我很有興趣地「學習」,可是很快明白了,差不多每個工人,對於這個分工很細的技術都不喜愛,都感到沉悶無味。

  我晚上無事可做,同他們談船上的生活,講書中的各種故事。不知不覺地在作坊裡得到了說書人和朗誦者的特別地位。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些人都沒有我那麼多的經歷和見識,差不多他們每個人,都從小就關進作坊的小籠子裡,一直待在裡邊。作坊裡只有日哈列夫一個到過莫斯科,提到莫斯科,他便深有感觸地、陰鬱地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在那裡一切都得小心謹慎。」

  其餘的人不過到過舒雅、弗拉基米爾。講到喀山的時候,大家問我:「那裡俄國人多不多?有沒有教堂?」

  他們以為彼爾姆在西伯利亞,而且不相信西伯利亞在烏拉爾那邊。

  「烏拉爾的刺魚和鱘魚,不是從那兒,從裡海運來的嗎?

  可見烏拉爾是在海邊上。」

  有時我覺得他們是在嘲笑我,他們說英國在海洋的彼岸,拿破崙是咯魯加貴族出身。我把自己親身的經歷講給他們聽時,他們都不大相信,但是恐怖的奇聞、曲折的故事,大家都喜歡。甚至上了年歲的人,似乎也都愛虛構而不愛真實。我很明白,事情愈是荒謬,故事愈是富於想像,他們就愈加熱心地聽。總之,現實的東西引不起他們的興趣。大家不願意見到現在的貧窮和醜惡,卻空想地巴望著未來。

  我已經痛切地感覺到生活與書本之間的矛盾,而這更加使我驚奇。在我面前的是活的人,是書本中所沒有的。在書本中,沒有斯穆雷,沒有司爐雅科夫,沒有逃避派亞歷山大·瓦西裡耶夫,也沒有日哈列夫和洗衣婦納塔利婭……達維多夫的箱子裡有破舊的戈利欽斯基的短篇集,布爾加林的《伊凡·魏日金》和布朗別烏斯男爵的小冊子。

  我把那些都念給他們聽,大家高興得很,那時候,拉裡昂諾維奇說:「念書很好,免得吵架胡鬧。」

  我開始上勁地搜尋書本,尋找到了,幾乎每天晚上都讀。

  這是些歡樂的夜晚,作坊裡靜寂得同午夜一樣,桌子上面掛著的玻璃球——又白又冷的星星,它們的光線映照著伏在桌上的蓬亂的和光禿的腦袋。安靜、沉思的臉,呈現在我的眼前,有時候對書本的作者,對書中的人物,發出讚歎的聲音。

  他們好象都換了樣,既專心又溫和。在這樣的時候,我頂喜歡他們,他們對我也好。我覺得我是在我應該在的地方了。

  「我們這裡有了書,就象春天,好象窗上除去冬天的窗框,剛剛打開一樣,」有一天西塔諾夫說。

  找到書很不容易,可沒想到往圖書館去借。但我還是想出方法,象叫化子似地到處去要,終於要到了。有一次,從消防隊隊長那裡要到了一本萊蒙托夫的書。就在那時候,我深深感到了詩歌的力量和對於人們的強大影響。

  我記得剛讀《惡魔》的頭幾行,西塔諾夫就張望著書,又張望著我的臉,把畫筆放在桌子上,長長的兩手插進雙膝之間,搖擺著身體微微地笑著,椅子在他身體底下吱軋作響。

  「夥計們,靜一點。」拉裡昂諾維奇說著,也放下了工作,走到我在那裡念詩的西塔諾夫的桌邊來。這首長詩又痛苦又愉快地感動了我,我的聲音常常中斷,眼裡流出淚水,看不清詩句,而更加感動我的,是作坊中低沉而謹慎的動作,整個作坊似乎都沉痛地沸騰起來,好象受了磁石的吸引,圍在我的身邊。等我讀完第一章,差不多所有的人全圍在桌子的四周,彼此身子緊靠著,互相擁抱,皺著眉頭微笑。

  「念呀,念呀。」日哈列夫把我的腦袋按到書上說。

  我念完了,他把書拿過去,看了看書的裡封,然後挾在脅下,說:「這還得念一次。你明天再念吧,書放在我這裡。」

  他走開了,把萊蒙托夫的書鎖進自己桌子的抽屜裡,又去做工了。作坊裡很靜,工人們輕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西塔諾夫走到窗邊,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一直茫然地站著。日哈列夫又放下畫筆,嚴肅地說:「這就是人生,就是上帝的僕人……唉。」

  他抬起兩肩,縮著脖子,繼續說:

  「我甚至能畫惡魔:黑身子,多毛,火焰一般的紅翅膀——用紅鉛畫,以後是臉部和手腳,蒼白色的,象月光底下的雪。」

  一直到吃夜飯,他坐在方凳上,和平時不同,不安地轉旋著身體,弄著指頭,嘴裡說著惡魔、女性、夏娃、樂園、聖徒如何犯罪等等莫名其妙的話。

  「這都是真實的。」他肯定地說。「既然聖徒都和罪惡的女人做出不端的行為來,那麼怪不得惡魔也喜歡和聖潔的人作孽……」大家默默聽著他的話,也許大家同我一樣,不想開口。一邊望著鐘,一邊懶洋洋地做工,打了九點鐘,大家就一齊放下了工作。

  西塔諾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裡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在院子裡西塔諾夫仰頭望著星星念道:凝視著在天空中飄泊的一隊隊被上天委棄的星辰……「這是人所想不出來的呀。」

  「我是一句也不記得了,」日哈列夫在料峭的寒氣裡哆嗦著說。「我什麼都不記得,卻能看見他。逼得人去同情惡魔,這真有趣。他可憐,是嗎?」

  「對啦。」西塔諾夫點點頭。

  「人,就是這樣的。」日哈列夫使人難忘地叫了一聲。

  在門廊下,他關照我:

  「喂,馬克西莫維奇,你不許在鋪子裡談起這本書,它准是一本禁書。」

  我很高興:我想,在舉行懺悔禮的時候,神父問我的,一定就是這種書。

  大家沒精打采地吃了夜飯,沒有平時那種吵鬧聲和談話聲,好象一切人都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必須用心去想的樣子。晚飯後,大家睡覺的時候,日哈列夫把書拿出來對我說:「再念一次。念得慢一點,不要著急……」有幾個人默默地從床上爬起來,穿著單衣,走到桌子邊,縮著兩腿,在周圍坐了下來。

  當我念完之後,日哈列夫把指頭敲敲桌子又說:「這是人生。唉,惡魔,惡魔……原來是這麼回事,是嗎,老弟?」

  西塔諾夫越過我的肩頭,念了幾句,笑著說:「我要抄在本子裡……」日哈列夫站起來,把書拿到自己桌子上去,可是忽然站住,抱屈地發出顫抖的聲音說:「我們活著,象一隻沒有睜開眼睛的小狗,什麼也不知道。

  對於上帝,對於惡魔,都沒有用處。怎麼能稱做上帝的僕人?

  約伯是僕人,上帝自己同他談過話,還有摩西也一樣。摩西的名字是上帝給起的,摩西——意思就是『我們的』,就是上帝的人。但我們是誰的呢?」

  把書藏好,鎖上,穿起衣服,他問西塔諾夫:「到酒館去嗎?」

  「我要到我女人那裡去,」西塔諾夫小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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