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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3)


  工場因哄笑震動起來,西塔諾夫低聲向卡別久欣說:「蠢傢伙,恐怕還不如蠢傢伙呢。誰要是不苦悶得要死,不會愛這種女人的……」他醉得臉色蒼白,太陽穴邊冒出汗珠,聰明的眼不安地燃燒著。戈戈列夫老頭兒抽動著難看的鼻子,用手指頭抹去眼淚,又問:「你有幾個該子?」

  「我們只有一個孩子……」

  桌子上面掛著一盞燈,爐角後邊也點著一盞。燈光都不太亮,工場角落裡聚著濃黑的暗影,還沒畫好的沒有腦袋的聖像,從暗中張望著。該有腦袋和胳臂的地方,顯出平板的灰色的斑點,現在看起來好象比平常更可怕,好象聖徒的身體神秘地從塗上顏色的衣服中,從這地下室裡溜出去了。玻璃球掛在靠近天花板的鉤子上,蒙上濛濛的煙霧,發著淡青的光。

  日哈列夫在桌子周圍不安地走來走去,請大家吃東西,他的禿頭,一會兒依向這個,一會兒又俯向那個,細瘦的手指不住地動。他消瘦一點了,鷹鼻子顯得更尖了。當他側面向燈站著的時候,臉頰上就映出黑的鼻影。

  「朋友們,大家喝呀,吃呀,」他用清脆的男高音說。

  女的就做主婦似的說:

  「您幹什麼呢,教父,這麼忙忙碌碌的?大家都有手,知道自己的飯量,吃飽了誰也不能再吃。」

  「好吧,那就大家休息一會兒。」日哈列夫興奮地喊叫。

  「我的朋友們,咱們都是上帝的僕人,來唱《讚美主的名。》吧……」讚美歌的合唱沒有成功,大家都酒醉飯飽,再沒勁兒了。

  卡別久欣手裡拿著兩排鍵盤的手風琴,象只小烏鴉似的黑髮的神情嚴肅的年輕工人維克托·薩拉烏京拿著鈴鼓,手指彈彈緊繃的鼓皮,鼓皮發出重濁的聲音,鈴兒活潑地啷啷作響。

  「俄羅斯舞。」日哈列夫發命令說。「教母,請呀。」

  「唉,」女的歎一口氣站起來。「您真著忙啦。」

  她走到屋子中的空處,好象一座小教堂,屹然地站著。她身穿赤褐色的大裙子,黃色細麻紗的上衣,頭上披著鮮紅色的頭巾。

  手風琴急躁地響著,鈴兒鳴叫,鈴鼓丁零作響,發出歎氣似的沉鬱的聲音,聽著很不愉快:好象發瘋的人邊哭邊叫,把腦袋碰到牆頭上。

  日哈列夫不會跳舞,光踏著擦得亮亮的皮鞋跟,邁著細步走著,象山羊似的跳著,同激昂的音樂還是不大合拍。他的腿好象並不長在自己身上,身體胡亂地扭動著,那種狂亂的樣子,好象黃蜂落在蜂網裡,或是魚兒落進了漁網,一點也沒有興味。但大家都望著他,連喝醉了的朋友,也呆望著他的抽搐的動作,默默地盯住他的面部和手。日哈列夫的面部一會兒愛嬌地害羞,一會兒變成昂然,作著驚人的變化。剛正經地板起了臉,忽然又吃驚地歎息;略略把眼瞼閉上,又張開了,現出哭相。他握緊了拳,向女的身邊偷偷兒走去,突然一跺腳,在她面前跪下,張開兩臂,軒一軒眉毛,發出哀心的笑容。這時候,她柔和地笑笑,俯視著他,低聲地提醒他說:「教父,您會累著的。」

  她想嬌媚地把眼睛合上,但那雙三戈比錢幣大的眼睛,卻合不住,她做了個鬼臉,露出難看的表情。

  她也不會跳舞,只是慢慢地搖晃著巨大的身子,不出聲地從這兒動到那兒。她左手拿著一塊手帕,懶懶地揮著,右手叉在腰上,使她變成一個大罎子的模樣。

  於是,日哈列夫就在這石像似的女人身邊圍繞著走,變著各種的面相——因此好象跳舞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十個不同的人;有沉靜而溫和的,有生氣而使人害怕的,有怯生生、偷偷歎著氣、想悄悄兒從這不愉快的大塊頭女人身邊逃開去的。接著,又出現了一個,是咬牙切齒,抽搐地扭著身子,象被咬傷的狗一樣的人。這種無味的醜惡的舞態,引起我深深的傷感,使我想起兵士、洗衣婦、廚娘他們的狗一般的結婚。

  我現在還記得西多羅夫那句私語:

  「在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騙,這本是大家都害臊的事,誰也不愛誰,只是胡鬧一下……」我不願相信「在這件事情上大家都互相欺騙」。那麼,「瑪爾戈王后」又怎樣呢?而且這個日哈列夫,當然不是欺騙。

  我知道西塔諾夫愛上一個妓女,被她染上了髒病,他沒有聽從朋友的勸告,去打那個女子,反而替她租了屋子,給她治病,而且說到她的時候,總是很溫存很局促的樣子。

  那個胖女人還在搖擺著身子,死板板地微笑著,揮動著手帕。日哈列夫圍繞著她抽搐地蹦跳著,我瞧著她心裡在想,欺騙上帝的夏娃,難道會象這種母馬?我產生了厭惡她的感情。

  沒有頭臉的聖像在暗處張望。暗夜緊貼在玻璃窗上。燈在悶窒的工場裡昏昏地亮著。側耳一聽,在重濁的腳步聲和吵鬧聲中,聽到急驟的水點從銅洗臉槽滴到髒水桶裡的聲音。

  這一切,同我在書上讀到的生活多麼不同。一點兒也不同。終於,大家都玩膩了。卡別久欣把手風琴交給薩拉烏京,喊道:「來,湊湊熱鬧。」

  他象吉卜賽人萬卡那樣跳起來,好象在空中飛一樣。接著巴維爾·奧金佐夫、索羅金他們也喧鬧著很巧妙地跳起來。

  害肺癆病的達維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動著腳步,灰土、煙霧、濃烈的酒氣和發出鞣皮味兒的熏腸的氣味,引起了他的咳嗽。

  跳舞、唱歌、叫喊,每個人都記得,他在尋樂,而且大家簡直象在互相比賽,看誰鬧得更巧,熬得更久些。

  醉透了的西塔諾夫,一會兒問這個,一會兒又問那個:「難道可以愛這樣的女人嗎?」

  他的臉色好象就要哭出來了。

  拉裡昂諾維奇略微抬一抬瘦削的肩胛,回答他:「女人就是女人,你還需要什麼?」

  大家所談的人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日哈列夫要過兩三天才回來,再上一次澡堂,然後大約兩個星期,對誰也不理睬,大模大樣地,獨自躲在角落裡工作。

  「走了嗎?」西塔諾夫抬起悲鬱的青灰色眼睛,向工場掃了一眼,對自己問。他的臉很醜,有點象老頭兒,只有眼睛很清秀,和謁。

  西塔諾夫對我很好——這多虧我那本抄詩的厚本子。他不相信上帝,但是在工場裡,除了拉裡昂諾維奇,有誰真愛上帝,信上帝,那是很難理解的。大家愛輕浮地、譏笑地、象講老闆娘一樣談論上帝。可是坐下來吃中飯和晚飯——大家都畫十字,躺下來睡覺的時候也做禱告,每逢節日都上教堂去。

  西塔諾夫完全不做這一切,因此大家說他是無神論者。

  「上帝是沒有的。」他說。

  「那麼,世界萬物從什麼地方來的呢?」

  「不知道……」

  我問他,怎會沒有上帝呢?他解釋了:

  「你知道,上帝多麼高呀。」

  說著,把長胳臂伸到自己頭上,然後移下來到離地一俄尺光景,說:「人又多麼低賤。對不對?你知道,經書上寫著:『人是照著神的樣式造的。』可是戈戈列夫象誰呢?」

  這可把我窘住了:那個肮髒的酒鬼戈戈列夫老頭,到了這麼大年紀還犯俄南罪;於是我想起維特卡的兵士葉爾莫欣,外祖母的妹子——他們身上難道有一點上帝的影子嗎?

  「大家知道,人同豬一樣,」西塔諾夫說著,又馬上安慰我:「沒有關係,馬克西莫維奇,也有好人,有的。」

  同他在一塊兒很爽快,他有什麼不知道的,就老實說:「不知道,這我沒有想過。」

  這也是特別的:在遇到他以前,我所見到的人,都是什麼全知道,什麼全談論。

  他的本子裡,除了一些動人的好詩,還有許多叫人看了面紅的猥褻的詩,這使我覺得奇怪。我對他講了普希金,他把自己本子裡抄著的一首《迦芙裡莉達》給我看……「普希金——算得什麼呀?他不過說些滑稽話,可是貝內迪克托夫,這個人,馬克西莫維奇,才值得重視啦。」

  說著,合上眼,低聲地讀:

  瞧呀,那美麗婦人的

  迷人的胸脯……

  也不知為了什麼,他特別欣賞後面三行,得意洋洋地讀著:就是老鷹的尖眼睛,也穿不過這火熱的門望見她的心……「懂嗎?」

  我很不好意思承認,我不懂得他為什麼那樣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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