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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這是一個四十五六的人,乾瘦,禿頭,頭上長著半圈象吉卜賽人一樣的鬈曲的黑頭發,眉毛象鬍子一樣粗黑。濃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張纖細微黑的不象俄國人的臉顯得非常動人,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著一撮硬毛的唇髭,因為有他那樣的眉毛便顯得是多餘的了。他的兩隻藍眼睛不一般大,左邊那只顯然比右邊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個藝徒喊。「帶個頭唱《讚美主的名。》大家聽著。」

  巴什卡在圍腰上擦擦手,開始唱:

  「贊——美……」

  「……主的名,」幾個人接上來,日哈列夫不安地嚷:「葉夫根尼,低一點。把聲音沉到心底裡去……」西塔諾夫象敲木桶一樣使出隆隆的聲音喊叫:上帝的僕人們……「不對不對。這個地方應該唱得天搖地動,窗子門戶都會自個兒打開來。」

  日哈列夫整個身子在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中抖動,他的奇怪的眉毛,在額角上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他的嗓子走了樣,指頭有空中彈著無形的琴弦。

  「上帝的僕人們——明白了沒有?」他意味深長地說。「這個地方,應該穿透外殼一直刺到中心。僕人們呀,讚美上帝喲。為什麼還不明白呀?你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您是知道的,這個地方我們從來也沒唱好過,」西塔諾夫客氣地說。

  「那就不用唱了。」

  日哈列夫生氣地動手做工。他是最好的畫師,能夠畫拜占庭風格、法國風格以及「藝術派」的意大利風格的聖容。

  有了神帷的定貨,拉裡昂諾維奇就同他商量——他很熟悉聖畫的原作,例如費奧多羅夫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等珍貴的有靈聖像的摹作,都經過他的手。但他觀摩原作的時候,就大聲地羅唕:「這些原作把我們拘束住了……必須坦白地說:拘束住了。……」雖然他在工場裡占著重要的地位,卻不比別人驕傲,對待藝徒——我和巴維爾也很和氣。他想教我們學會手藝,除了他,誰也不管這件事。

  他是一個不容易瞭解的人,一般說來,是一個陰沉的人,有時整星期跟啞巴一樣默默做工,奇怪而陌生地望著所有的人,就好象看他初次相識的人一樣。他雖然很喜歡唱歌,但在那種時候,他不唱,甚至好象連聽也聽不見了。大家互相目語,留心他的動作。他身子屈在斜立的聖像板上,這聖像板立在他的膝上,半截靠住桌沿。他的細毛筆仔細地畫出超世絕俗的陰沉的臉,而他自己也像是陰沉的超世絕俗的人。

  忽然,他氣惱地發出清晰的聲音:

  「先驅——什麼意思?驅字——在從前,就是走字,先驅便是先走的人,再沒有別的意思……」工場裡悄然無聲,大家斜眼望著日哈列夫笑,在靜寂之中,聽到奇妙的話:「先驅不能穿羊皮,應該給他畫上翅膀……」「你同誰說話?」大家問他。

  他不出聲,沒有聽見或是不願回答。一會兒,又在斯待的靜寂中,聽見他的話了:「應該知道聖徒的傳記。有人知道——聖徒的傳記嗎?我們知道什麼?我們活著毫無所謂……靈魂在哪裡?哪裡是靈魂?原作……對羅。——在這裡。但是可沒有心靈……」這種形之於聲的思想,除了西塔諾夫,引起大家譏諷的笑容,差不多總有誰不懷好意地喃喃著說:「到星期六……又要痛飲去了……」個兒高大、身幹結實的西塔諾夫,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

  他圓圓的臉蛋,沒有鬍子也沒有眉毛,憂鬱而嚴肅地凝視著屋角。

  記得日哈列夫畫好送到昆古爾去的費奧多羅夫斯克聖母的摹作,把聖像放在桌子上,激動地大聲說:「聖母畫好了。你是一隻杯子——無底的杯子,從此要承受世人辛酸的、忠誠的眼淚……」於是,把不知誰的外套向肩上一披,到酒店裡去了。青年們笑著,吹著口哨,年長的羡慕地望著他的背影歎氣。西塔諾夫走到他的作品前,細心審視著說:「怪不得他要去喝酒,把作品給人家真有點可惜,但這種可惜也不是人人都懂的……」日哈列夫的酒癮永是從星期六起的。也許這和那些普遍喝酒的工匠不同。是這樣開始的:早上他寫一張條子叫巴什卡送到什麼地方去,臨吃午飯,對拉裡昂諾維奇說:「今天我要到澡堂去。」

  「久不久?」

  「唔,天哪……」

  「那麼,請不要挨到星期二吧。」

  日哈列夫點點禿頭應允,那時他的眉毛有一點發抖。

  從澡堂回來,他打扮得很漂亮,穿上胸衣,脖子上打一個蝴蝶結,緞子背心上掛一條長銀鏈,默默坐車走了。臨走時他吩咐我和巴維爾:「傍晚的時候,把工場收拾得乾淨些,把大桌子洗乾淨,把汙跡刮去。」

  大家都現出過節似的情緒。人人都振作起來,修飾打扮,去洗澡,急急忙忙吃夜飯。吃過夜飯後,日哈列夫帶了啤酒、葡萄酒和下酒物的紙包回來,他後邊跟著一個女人,全身各部膨大得難看,身高二俄尺十二寸,我們的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面前就好象是給小孩子用的。高個子的西塔諾夫,挨到她身邊,也變成了一個半大孩子。她的身體非常勻稱,胸脯隆起象一座小山,碰到下頦邊,動作遲緩而蠢笨。她年紀已有四十多歲,但圓胖而呆板的臉卻還鮮豔光滑,眼球象馬的一樣大,嘴很小,好象廉價布娃娃的嘴,叫人疑心是用筆劃出來的。這女人裝出一副笑臉向每個人伸出大而溫暖的手,說一些不必要的廢話。

  「你們好呀。今天天氣冷啦。你們這屋子氣味很重,這是顏料的氣味吧。你們好呀。」

  她好象一條浩蕩的大江,沉著有力,瞧著她使人愉快。可是她的話卻使人打瞌睡,全是無聊的話。在說話之前,她先吸足了氣,差不多已經紅得發紫的兩頰,脹得更加圓了。

  青年人冷笑著低聲說:

  「象一架機器。」

  「一座鐘樓。」

  她撅起嘴唇,兩手放在乳房下面,坐在擺好了酒菜的桌子邊,靠近茶炊,馬眼發出和善的光,挨次地望著每個人。

  大家都對她表示尊敬,年輕的甚至有點害怕她。有一個小夥子貪心地望著這巨大的身體,當他的目光跟她吸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日哈列夫對自己的女客人也挺恭敬,說話時對她用「您」,稱她做教母,請她吃東西的時候,對她哈腰。

  「您別費心,」她拉長甜甜的嗓子說。「您多費心呀,真是的。」

  她本人總是那麼不慌不忙的。她的胳臂只有下半截動作,上半截總是緊靠著身邊。從她的身上,發出一種熱麵包的酒精氣味。

  戈戈列夫老頭兒歡喜得結巴起來,好象教堂裡打雜的在念讚美詩,稱頌著這個女人的美麗。她好心地微笑著聽他說話,當他說不出來的時候,她便自己來說:「沒有出嫁的時候我長得並不漂亮呢,這都是做了婦人以後才變過來的。將到三十歲的時候,變得更加動人了,連貴族們都對我注意過,有一位縣裡的首席貴族還答應送我一輛雙馬車……」醉醺醺的卡別久欣,蓬亂著頭髮,憎惡地望著她,粗魯地問:「為什麼他要送給你這個呢?」

  「自然是為了我們的愛情,」女客解釋著。

  「愛情,」卡別久欣'I促不安地喃喃。「那是一種什麼愛情呀?」

  「你,這麼漂亮的小夥子,很瞭解愛情,」女人爽脆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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