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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4)


  我想明白,是什麼東西,使這班蠢笨的生鐵般的人,圍住了這麼一個可憐的小夥子,為什麼,這個害饞癆病的人會使他們感到快樂?

  狹長的廊下,堆滿了獸毛、羊皮、大麻、繩子、氈靴、馬具等等,顯得灰暗而乏味。磚砌的柱子隔開了這個外廊和步道。柱子粗大而難看,已經陳舊,又沾了許多街泥。這些磚塊和磚縫,因為已不知在心頭默數過幾千次,它那醜惡的圖形,就象一面悶氣的網,嵌進在記憶中。

  行人沿著步道慢慢地走過,馬車、貨橇慢慢地在街上走著。街道盡頭有一些方形的紅磚二層樓房的鋪子,面前一塊空場上亂拋著木箱、稻草和揉皺的包皮紙。汙髒的和踏得結實的雪覆蓋著空常所有這一切,連同人和馬一起,儘管在那裡活動,也好象停著似的,好象有些看不見的鏈子,把它們縛在一起,它們便懶洋洋地在原地滾轉。你會突然覺得這生活幾乎沒有聲音,象一潭死水。雪橇的滑板在滑動,店鋪的大門開合著,小販叫喊著包子呀、熱蜜水呀,但這些聲音響得沒勁、可厭、也很單調,叫人很快就聽慣了,不再聽到這些聲音。

  教堂的鐘聲象舉行喪禮似的響著,這憂鬱的聲響永遠滯留在耳朵裡,好象從早到夜,無休無止地飄蕩在市場的空際,給一切思想感情蓋上一個蓋子,象銅的沉澱物似的沉重地壓在一切印象的表面。

  從蓋著汙雪的地面、從屋頂灰色的雪堆、從房子的肉紅色的磚牆上,到處都散發出冷漠而沉悶的寂寞;寂寞隨同灰色的煙,從煙囪裡上升,向灰暗低壓的空際浮游;馬兒噴的氣,人呼出的氣也是寂寞的。寂寞有一種特別的氣味:汗臭味、油膩味、大麻油味、焦饅頭和煙煤的重濁的氣味。這種氣味象一頂悶熱的帽子,套在人的頭上,灌進他的胸頭,引起他一種奇怪的沉醉感,一種陰暗的願望,使他想閉著兩眼狂叫,奔向什麼地方,把腦袋使勁地撞到牆壁上去。

  我端詳著買賣人的面容,那是些營養過分、容光煥發、凍得發紅,做夢一樣凝然不動的面孔。他們象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兒,經常張大嘴巴打呵欠。

  冬天生意清淡,在買賣人的眼裡也見不到夏天那種使他們顯出活氣、有幾分好看的緊張兇狠的神色。沉重的毛皮外套拘束了行動,把人們壓向地面。說話也懶了,一動氣就吵嘴。大概他們故意這樣,只不過為了互相表示自己還活著。

  我很清楚,他們是被無聊壓倒、戕害了。我得到了這樣的解釋:他們所以玩那種殘酷愚蠢的把戲,只不過是對沉悶的吞沒一切的壓力的一種無效的抵抗。

  有時候,我把這些話對彼得·瓦西裡伊奇說。他雖然老是嘲笑和捉弄我,但是他喜歡我熱愛讀書,有時候也嚴正地用教訓的口氣同我說話。

  「我不愛商人的生活,」我說。

  他把一綹鬍子纏在長指頭上,問道:

  「你從哪裡知道商人的生活呀?你常常去他們家串門嗎?

  這裡是街道,而在街道上不住人,只做買賣。人們只是從街道上急急忙忙走過,又回家裡去了。人出門時都穿著衣服,你從衣服外表決不能瞭解一個人。人們只有在自己家裡,在四面牆裡面,才袒露地生活著。商人們在那裡做些什麼,你是不會知道的。」

  「可是,商人的心思,不管在這裡還是在家裡,不是一樣嗎?」

  「人家的心思誰能夠知道呢?」老頭兒圓睜著兩眼用很響的男低音說。「心思象蝨子,數不清數目——老話早就說過。

  有的人回到自己家裡,說不準就會跪倒在地,眼淚汪汪地禱告:『上帝饒怒我,我把這神聖的一天冒瀆了。』這種人把家庭當做修道院,說不定在家裡只跟上帝倆過活。對啦。每個蜘蛛都知道自己的角落,張它的網,並知道自己的重量,使網能支持住它……」說正經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好象是在說重要的秘密,變成低而粗了。

  「你喜歡發議論,可是發議論你還太早。你這樣年紀,並不是靠用腦筋過活,而是要用眼睛過日子的。所以你只消看著,記住,不必多說。智慧是做事用的,對於靈魂說來,靠的是信仰。讀書是好事,但是對一切都要有個限度。有些人書讀得太多,變成書呆子,變成沒有信仰的人了……」我覺得他好象會長生不老,很難想像他會衰老,會變化。

  他愛談商人、強盜和造偽幣的人成功的故事。這些故事我在外祖父那裡已經聽過很多。外祖父比這位鑒定家談得更好。但他們所講的意思都一樣:財富總是以對人們、對上帝的犯罪而得到的。彼得·瓦西裡耶夫不同情人,但說到上帝的時候,總是懷著親切的感情,歎著氣,躲開對方的視線說:「人們就是這樣欺騙上帝的,可是耶穌全都看見了,流著淚說:『我的人們呀,可悲的人們,地獄在等候著你們呀。』」有一次我大膽提醒他說:「可是你也常常欺騙鄉下人……」這並沒有使他生氣。

  「我的欺騙算得了什麼呀?」他說。「不過騙三個五個盧布,這有什麼了不起呀。」

  他碰到我看書時,常常從我手裡拿過書去,挑剔地考問我讀過的東西,還用相信的口氣詫異地對掌櫃說:「你瞧,這小東西能夠看懂這種書。」

  接著便入情入理、使人難忘地教訓我:

  「你聽我的話,這對你有好處。基裡爾有兩個,都是當主教的。一個是亞歷山大城的基裡爾,另一個是耶路撒冷的基裡爾。頭一個基裡爾為反對罪大惡極的異教徒涅斯托裡盡力,據涅斯托裡的邪說,聖母是凡人,不能生神,只能生人,這個人按照他的名字和事業,便叫基督,也就是救世主。所以聖母不能稱做神之母,應該稱為基督之母,明白嗎?這就是異教。耶路撒冷的基裡爾,是反對異教徒阿裡的……」我很欽佩他對宗教史的知識,他便用清臒的神父似的手撫著鬍子,吹牛說:「對於這類知識,我是一員大將;我曾經在聖三一節前到莫斯科,去跟那些邪惡的尼康派學者、神父、俗人們辯論過。那時候我還年輕,甚至跟博士們辯論過。我唇槍舌劍,不消幾句就把一個神父難住,那傢伙流出鼻血來啦。你瞧。」

  他臉上升起紅暈,眼睛象花一樣開放。

  大概他認為使對手流了鼻血,是自己成功的頂點,自己榮冠上最光彩的一塊紅玉。他多麼神往地說著這件事:「是個漂亮的、身材魁梧的神父。他站在經案前,一滴一滴淌著鼻血。可是他卻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醜態,象一隻荒野的獅子那樣兇惡,發出洪亮的聲音。我卻非常沉著,每一句話都象錐子一樣直刺他的心肺和肋骨。……他們那一邊,劈頭蓋腦,跟火爐一般,吐出異教徒獨有的毒舌……那情形真好看呀。」

  時常在鋪子裡進出的,還有另外幾個鑒定家:其中一個叫帕霍米的,穿著油光光的衣服,大肚子,獨眼龍,滿臉皺皮,齆鼻子。一個叫魯基安的,是老鼠一樣狡猾、和氣、精神飽滿的矮小老頭兒。有一個大個子,陰森森的黑鬍子,象馬車夫一樣的漢子,常跟這老頭兒一起來。他長著一張死氣沉沉的、不愉快的、但五官端正的臉和一對呆鈍的眼睛。

  來的時候,大抵總是拿了古本、聖像、香爐、杯盤一類的東西出賣,有時候帶了賣主——伏爾加對岸的老婆子或者老頭兒一起來。做完了交易,好象飛到田頭的烏鴉一樣,在櫃檯邊坐下來,就著麵包圈和熬過的糖喝茶,大家談論著尼康派教堂給他們的壓迫:那裡搜查住宅,把禱告書沒收了,這裡警察封閉教堂,依一百○三條法律審判它的主人們。這一百○三條常常成為他們的話題,但他們安靜地談著,好象把它當作冬天的嚴寒一般,認為是無法避免的東西。

  當他們說到宗教壓迫,話中不斷地用到警察、搜查、監獄、審判、西伯利亞等等字眼,每次碰到我的心頭,就象炭火一樣地燃燒,喚起我對於這班老人的同情和好感。我讀過的各種書,教會了我尊重百折不回要達到目的的人,珍視堅定的精神。

  我完全忘掉了這班生活的教師們的缺點,只感到他們的沉著應戰的堅決性,我覺得在這堅決的背後,正藏著教師們對自己的真理的不變的信念和為了真理忍受一切痛苦的決心。

  後來我在平民中,在知識分子中,看到很多這類以及和它相似的舊習慣的擁護者,我才明白這種堅決是人類中一種不能動和不想動的消極性。為什麼不能動,因為他們已被古人之言、過時的概念象枷鎖似的縛住,已經在這種言語、概念之中僵化了。他們的意志已經凝固,不能向明天發展了。當受到外部來的什麼打擊,把他們從原來的地方扔出去的時候,他們就好象一塊石頭從山上滾落,機械地墮落到山下面去了。

  他們憑著一種懷古的盲目的力量,一種對痛苦和壓迫的病態的愛好,牢守著過時的真理的墳墓。但如果從他們那兒奪去了痛苦的可能,他們就會變得空虛,象有風的晴天的雲,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為了信仰,他們心甘情願地、並且帶著一種強烈的自我欣賞的心情準備接受各種苦難,這種信仰無疑是堅定的,但它不過使人聯想到穿舊的衣服而已。舊衣服因為染透了各種污穢,僅僅由於這一點,對於時間的侵蝕,它才多少有點抵抗的力量。思想和感情,習慣了狹隘的偏見和教條的封皮,縱使扯去了它的翅膀,去掉了它的手腳,它還是可以舒舒服服、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這種根據習慣的信仰,是我們生活中最可悲最有害的現象之一。在這種信仰的世界上,好象在陽光照不到的石垣下一樣,一切新的東西,都生長得緩慢而曲折,發育不良。在這種黑暗的信仰中,愛的光是太少了,而屈辱、怨恨和猜忌卻太多了,而仇恨又總是和這些連在一起。這種信仰所燃燒的火,好象是腐物中發出來的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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