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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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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耶夫列姆,同你那些普通文學家相比較,哪一個寫得好些?」 我不作聲了。 「普通文學家大抵寫些什麼?」他還不肯罷休。 「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都寫。」 「那麼,寫狗寫馬吧,狗和馬是到處都有的。」 掌櫃哈哈大笑。我發惱了。我感到難過,不愉快,如果我想要離開他們,掌櫃就會阻止:「哪裡去?」 於是,老頭兒又考問我: 「你很有學問,那麼回答一個問題吧。在你面前有一千個裸體人,五百個女的,五百個男的,亞當和夏娃也在裡邊,你用什麼法子找出亞當和夏娃?」 他把這個問題追問了我好久,最後,得勝地說:「傻小子,亞當、夏娃不是人生出來的,是造的,他們沒有肚臍眼埃」老頭兒有很多這類「問題」,常常把我難倒。 當我初到鋪子打雜的時候,我曾經把幾本讀過的書,講給掌櫃聽。不料他們現在就拿這些故事來難我了。掌櫃把它改頭換面,變成猥褻的東西,告訴彼得·瓦西裡伊奇。老頭兒又從中提出些無恥的問題,幫他添油加醋。他們枉口白舌,把一些不要臉的話,跟扔垃圾一樣,扔到歐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身上。 我明白他們開這種玩笑並非出於惡意,完全是為了無聊的消遣,但並不因此使我心裡輕快。他們製造出一些污穢的東西,然後跟豬玀一樣鑽進這些污穢裡,把美的東西(把自己所不理解的、認做滑稽的東西)弄髒,得意地哼著鼻子。 市場和住在那裡的人們,做買賣的和當掌櫃的,都無聊地幹著惡意的遊戲,過他們奇怪的日子。外地來的鄉下人,要到城裡什麼地方去,向他們問路,他們總是故意把錯的路徑告訴人家。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連騙子都不屑引以為樂了。 他們捉了兩隻老鼠來,把尾巴打上結子,放在地上,瞧老鼠走相反的方向互相咬齧的樣子,高興得不得了。有時候給老鼠身上澆了火油,把它燒死。有時候把破洋鐵桶吊在狗尾巴上,狗吃驚地汪汪地叫著,拖著破洋鐵桶亂跑亂奔,人們看著哄聲大笑。 還有很多這類的消遣。一切人——特別是鄉下人,好象是專門在市場裡供人取樂的。他們在對人方面,永遠有一種想嘲笑人、使人難過和局促的願望。我很奇怪,為什麼我所讀過的書裡,都沒有提到這種在日常生活中戲弄別人的劇烈傾向。 市場的娛樂中,有一種是特別可惡可恨的。 我們鋪子樓下,有一家專做皮毛和氈靴生意的鋪子。那裡有一個夥計,是一個使整個尼日尼市場的人都吃驚的老饕。 那鋪子裡的老闆,好象誇耀馬的氣力和狗的兇惡一樣,得意自己這個夥計的本領。他常常拉鄰家鋪子的老闆們來打賭:「誰願意賭十盧布的東道?我叫我們的米什卡在兩個鐘頭以內,吃完十磅火腿。」 但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有這個本領,便說:「東道不要賭,我們買了火腿叫他吃吃看。」 「不過要淨肉,沒有骨頭的。」 大家懶洋洋地爭論了一會兒,於是從陰暗的貨物間裡走出來一個瘦削無須的高顴骨的青年,穿一件厚呢長外套,系著紅皮帶,渾身沾滿毛屑。他默默地,恭敬地,從小腦袋上摘下帽子,用深陷的茫然的眼望著老闆。老闆氣色很好,滿臉又粗又硬的鬍子。 「能不能吃一巴特曼火腿?」 「限多少時間?」米什卡一本正經地小聲問。 「兩個鐘頭。」 「很困難。」 「這有什麼難呀?」 「那麼,添兩瓶啤酒吧。」 「好吧。」老闆說,並且誇耀道:「你們別當他空著肚子,可不,他早上吃了約莫兩磅麵包,中飯也照常吃過了……」拿來了火腿。觀眾圍聚在一起,都是胖胖的買賣人,穿著沉重的毛皮大衣,跟大秤錘一般,大肚子,大家的眼睛都很小,垂著脂肪的眼泡,顯出無聊發困的樣子。 他們把手籠在袖管裡,緊緊地擠成一圈,把這個吃手圍住了。吃手預備好一個大的黑麵包和刀子,虔誠地畫了一個十字,坐在皮毛袋上,把火腿放在身邊的一隻木箱上,用茫然的目光打量著。 他切了薄薄的一片麵包和厚厚的一片肉,整齊地夾在一起,雙手捧著放到嘴邊,嘴唇哆嗦著,伸出狗似的長舌頭舔舔嘴唇,露出尖細的牙齒,然後跟狗一樣,把臉伸到肉上。 「開始了。」 「看著表呀。」 所有的眼睛都一本正經地瞧著吃手的臉、下頦和耳朵邊由於咀嚼而隆起的兩塊圓圓的肌肉;瞧著他尖尖的頦骨均勻地上下動著。大家沒勁地談著:「簡直象狗熊吃食一樣。」 「你見過狗熊吃食嗎?」 「哪裡,我又不住在森林裡,不過大家常常這樣說,象狗熊吃食。」 「大家常常說的是:象豬吃食呀。」 「豬不吃豬肉……」 他們懶洋洋地笑著。懂事的就出頭修正:「豬什麼都吃,連小豬仔,連自己的姊妹……」吃手的臉漸漸陰暗,兩隻耳朵發青,陷進的眼睛從眼眶裡鼓出來。他呼吸困難起來,只有下頦還照樣均勻地動著。 「加油呀,米什卡。時間到了呀。」大家鼓勵他。他不安地用眼打量餘下的肉,喝一口啤酒,又嚼起來。觀眾激動起來,更頻繁地去瞧米什卡的老闆手裡的表。人們互相警告說:「把表拿過來吧,別讓他把針往回撥呀。」 「瞧著米什卡。別讓他把肉片藏進袖子裡。」 「兩個鐘頭內准吃不完。」 米什卡的老闆挑逗地叫: 「好,我賭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票子,米什卡,別輸了。」 觀眾撩撥著老闆,但是沒有人肯和他賭。 米什卡老是吃著,吃著,他的臉漸漸變成火腿的顏色,軟軟的尖鼻子抱怨地喘息。看他的樣子非常可怕,好象馬上就會大聲哭叫:「饒了我吧……」要不然便是被肉片呃住喉嚨,倒在觀眾腳邊死去。 終於,他都吃光了,睜著醉醺醺的眼睛,沒勁兒地發出嗄聲來:「給點水喝……」可是他的老闆瞧著表叫駡:「過了,這混蛋,過了四分鐘……」觀眾嘲弄他:「可惜沒有同你打賭,要不然你就輸了。」 「不過,到底是個棒小子呀。」 「是啊,應該把他送到馬戲團去……」 「唉,上帝竟把人弄成了妖怪呀。」 「喝茶去吧?」 於是便象一群小船,駛進小飯館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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