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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4)


  「靈魂不會受欺侮的,靈魂不會接受欺侮……」他說,「不管你用什麼……你不能接觸到靈魂……」甲板上的客人、水手,一切人,都跟講土地、工作、麵包和女人一樣,常常講到靈魂。靈魂這個詞在普通人的談話裡,動不動就說出來,好象五戈比銅子一樣流行。我不喜歡人家在閒聊中隨意使用這個詞。每逢漢子們講穢話時,無論是出於惡意還是好意而罵到靈魂時,我都會感到痛心。

  我記得很清楚,外祖母是如何謹慎小心地說到靈魂,說這是愛情、美麗、快樂的神秘的保藏處。我曾相信,好人死了之後,白衣天使就會捧著他的靈魂到藍天上我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跟前。上帝愛撫地歡迎它:「怎麼樣,我的可愛的,怎麼樣,我的聖潔的,受盡辛苦了,受盡苦難了吧?」

  於是他就會把六翼天使的翅膀送給這個靈魂,是六扇白色的翅膀。

  雅科夫·舒莫夫同外祖母一樣謹慎,很少而且不大樂意講到靈魂,他罵人時也決不觸及靈魂。當別人議論靈魂的時候,他就垂下象牛一樣的發紅的頸子不作聲了。靈魂是什麼?

  我問他,他回答說:

  「靈魂是一種精氣,上帝的呼吸……」

  我覺得不滿足,又追問他,這位司爐便耷拉著腦袋說:「老弟,連神父也不大瞭解靈魂呢。這是秘密……」他使我時常想著他,老是努力要瞭解他,可是這種努力都沒有好結果。而且他總是用他那粗大的身體,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除他以外什麼也看不見。

  食堂管事的老婆對我親切得令人可疑。每天早上,我必須侍候她盥洗,這本來是二等艙女招待盧莎的工作,她是一個活潑乾淨的小姑娘。小小的艙房裡,站在上身赤裸的食堂管事的老婆的身邊,瞧著她那象發過勁的面一樣松溜溜的黃肉,使我從心裡作嘔,並且想起瑪爾戈王后的微黑的緊邦邦的肉體,可是食堂管事的老婆卻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半怒半嘲地滔滔地說著什麼。

  我不明白她講的意思,但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是可憐可鄙而又可恥的。但我不去管它,我同食堂管事的老婆,同船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離得老遠地過著日子,我好象是在一塊遍佈青苔的巨石後面,它擋住了我,使我看不見這個不舍晝夜、不知漂向何處的大千世界。

  「咱們加夫裡洛夫娜簡直是愛上你啦。」我跟做夢一樣,聽見盧莎的嘲笑。「張開嘴來,把幸福吞下去吧……」取笑我的不只她一個,食堂裡的茶房都知道女主人的弱點。廚師皺著臉說:「這女人什麼都吃過,又想吃蛋糕啦!真有這種傢伙,彼什科夫,你可要小心礙…」雅科夫也象老前輩似的認真地對我說:「當然,要是你再大兩歲,那我就告訴你點兒別的,可是現在你還只有這點年紀。唔,還是不去上鉤兒的好!唉,還是由你去吧……」「得啦,」我說。「這是下流事……」「當然啦……」但他馬上又用手指去搔那緊貼在頭上的頭髮,說出圓滑的話來:「唔,也得替她想想,她的生活寂寞、冷清……就是狗也喜歡人家去摸摸它,何況是人!女人是靠溫存過活的,好比蘑菇喜歡潮濕一樣。自己當然害羞,但是有什麼辦法呀?肉體是需要愛撫的,沒有別的……」我凝視著他的不能捉摸的眼神,問:「你可憐她?」

  「我?難道她是我的母親?人們連母親都不可憐,而你……真怪!」

  他發出破鈴鼓的聲音,低低地笑。

  有時我望著他,好象自己落進了無聲的空虛中,沉入了黑漆漆的無底深淵。

  「別人都有老婆,雅科夫,你為什麼不結婚?」

  「結婚幹什麼?我不結婚,我也時常可以弄到女人,謝謝上帝,這是簡單的……只有老守一方的莊稼人,才可以有老婆。可是我那兒土地貧瘠得很,又少。連這很少的一點,也被叔叔侵佔了。我的兄弟當完兵回家,跟叔叔爭吵起來,打官司,還拿棍棒打破了叔叔的腦袋,流了血。因此我的兄弟在牢裡蹲了一年半。從牢裡出來,只有一條路,依舊到牢裡去。可是我的弟媳婦,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少婦……呃,不用說這個!總之,結了婚,必須呆在自個兒的窠裡當主人。可是當兵的人,不能自個兒作主。」

  「你禱告上帝嗎?」

  「真怪!當然禱告……」

  「怎樣禱告?」

  「各式各樣。」

  「你念什麼禱告文?」

  「我不知道什麼禱告文。我,老弟,只是這樣禱告:主耶穌,赦免人生的罪惡,安息死者的靈魂,主呀,保佑我不要害箔…此外再說些別的什麼……」「什麼呢?」

  「想到什麼說什麼!不管說什麼,他都聽見了!」

  他對我和善而帶好奇心,就象對待一隻不笨的會耍把戲的小狗一樣。晚上,有時同他坐在一起,他的身上常常發出熏油味、焦糊氣和大蔥臭。他愛吃大蔥,嚼生蔥頭象吃蘋果一樣。一道坐著,有時他突然請求說:「喂,阿廖沙,念首什麼詩聽聽吧!」

  我記住了不少的詩,而且有一本挺厚的本子,抄下自己喜歡的詩句。我念《魯斯蘭》,他屏住略帶沙啞的呼吸,象聾啞人一樣靜靜地聽著。之後,小聲說:「很有味,很流暢的故事!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是普希金?對羅,有一位穆辛—普希金先生,我見過他……」「不是那個,我說的那個普希金老早給人家打死啦!」

  「為什麼?」

  我把從瑪爾戈王后那兒聽來的話,簡單地告訴了他。雅科夫聽了之後,平靜地說:「很多的人,都為女人喪命……」我常常把書上讀到的故事講給他聽。這些故事在我的腦子裡混在一起,編成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因此我的故事裡不單有動盪不安而又美麗的生活,還充滿著火一樣的熱情、各種狂暴的戲劇、華麗的貴族趣味、夢一般的幸運、決鬥、死亡、高尚的言語和卑鄙的行為。在我的故事中,羅坎博爾代替了拉·莫爾和阿尼巴爾·科科納斯等騎士的形象,路易十一變成了葛朗台的父親,奧特列塔耶夫騎兵少尉與亨利四世混起來了。這種憑著靈感變換人物性格和變換事件的故事,是我自己的一個另外的世界。我在這個世界,同外祖父的上帝一般,是完全的自由人,可以任意玩弄一切。但是這種書上的混亂並沒有妨礙我觀察現實的真相,也沒有減弱我對理解活人的追求,它象一朵透明而不能穿過的雲,圍住了我,使我對許多容易傳染的污穢和可惡生活的毒素有了一種防禦能力。

  書籍使我變成不易為種種病毒所傳染的人。我知道人們怎樣相愛,怎樣痛苦,不可以逛妓院。這種廉價的墮落,只能引起我對它的厭惡,引起我憐憫樂此不倦的人。羅坎博爾教我要做一個堅強的人,不要被環境屈服;大仲馬的主人公,使我抱著一種必須獻身偉大事業的願望。我最愛的主人公是快樂的皇帝亨利四世,下面貝朗瑞的這一首名歌,我覺得就是歌頌亨利四世的:他給百姓許多實惠,自個兒也愛酒貪杯;是呀,既然人民都快樂,為什麼皇帝不可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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