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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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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快活地嚷道: 「老婆婆,都拿著吧,還說什麼?三盧布不算多……」又有人入情入理地說:「錢跟人不同,多了不礙事……」雅科夫就走到老婆子面前,認真地請求:「把多的錢給我吧,我去打牌!」 大家以為司爐是開玩笑,都哄笑了,可是他卻硬央求著窘迫的老婆子:「給我,老婆婆!你拿了有什麼用?你明天就要進墳墓了……」大家罵他,把他趕開,他搖著頭,不勝驚奇地對我說:「這班人真怪!別人的事要他們管什麼?是那老婆婆自己說這錢是多餘的呀!可是對於我,三盧布是可以痛快一下的……」他對於金錢,大概光是瞧瞧也快樂。他愛一邊說話,一邊拿著銀幣銅幣往褲子上擦,擦得亮晶晶的,就用彎手指拿到長著翻鼻孔的臉跟前仔細瞧,眉毛索索地動。但他對於錢卻不吝惜。 有一天,他要我跟他賭錢。我說我不會。 「你不會?」他奇怪了。「你怎麼不會呢?虧你還識字!那我教你,我們賭著玩,賭糖……」他贏了我半磅方塊白糖,一塊一塊地放進他毛茸茸的嘴裡。後來見我已經會賭了,就說:「現在來賭真的錢!有錢嗎?」 「有五盧布。」 「我有兩個多盧布。」 不消說,他很快就贏光了我的錢。我想翻本,把一件值五盧布的褂子作了賭注,也輸了,於是又把值三盧布的新靴子作了賭注,又輸了。那時雅科夫不高興了,差不多有點生氣地說:「不,你不會賭,太狂熱了——一下子就把褂子、靴子都輸掉了!這些東西我不要。我把衣服靴子還你,錢我還你四盧布,你拿去。我拿一盧布,算是學費……好嗎?」 我很感激他。 「我不在乎!」他回答我的感謝說。「玩兒,這是玩兒,也就是取取樂。你卻跟打架一樣,就是打架,太急躁了也不成。 要瞧准了再動手,用不著急躁!你年紀輕,必須好好兒克制自己!一次失敗了,五次失敗了,七次就罷手——走開。等你頭腦冷靜了再來!這是玩兒呀!」 我越來越喜歡同時又不喜歡他。有時他講的話很象我外祖母講的。他有很多吸引我的地方,但他那種對人極度的、恐怕一生也改不了的冷漠態度,卻使我很不喜歡。 有一次,夕陽西沉的時候,有一個二等艙客,他身材高大,是彼爾姆商人,喝醉酒落進水裡了,在金紅色的水面上拚命地泅著。機器馬上關了,船停了下來。船輪下滾出雪一樣的泡沫,被夕陽照著,染成血一般的顏色。在這沸騰的血浪中,離船艄遠遠的地方有一個黑魆魆的人體,從江面上傳來動人心魄的刺耳的叫聲。客人們擠到船邊、船艄上,大聲叫嚷著。落水人的一個同伴,是一個紅發禿頂的漢子,他也醉了,用拳打著大家,擠到船邊嚷著:「滾開!我馬上去撈他上來……」已經有兩個水手跳進水裡去了,劃動著雙手向著落水的人身邊泅去。船艄上放下了救生艇。這時候,在船員的叫喚聲、女人們的尖叫聲中,聽見雅科夫的鎮定自若,象流水一樣的聲音:「要淹死的,准要淹死的,因為他穿著褂子!穿著長褂子,准要淹死的。好比女人,她們為什麼比男子淹死得快,因為女人穿裙子。女人落水馬上往下沉,象個一普特重的秤錘子……嗨,瞧哇,他已經沉下去了,我決不胡說……」商人果然沉下水裡去了。撈了兩個鐘頭,結果沒撈上來。 他的同伴酒也醒了,坐在後艄,氣喘吁吁,傷心地喃喃說:「真是天外飛來的橫禍!以後怎麼辦呀?怎樣對他的家人說呢?他的家人……」雅科夫站在這人跟前,兩手疊在背後,安慰他:「買賣人,沒有關係!誰也不知道自己要死在哪裡。有的人吃了蘑菇,一下子就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吃蘑菇,吃死的卻只有他一個!這能怪蘑菇嗎?」 他高大而結實,跟白石臼似的,立在商人跟前,話象撒糠粃似的撒向商人。開頭商人默默地哭泣,用大手掌拭著鬍子上的淚水,靜靜地聽了他一回話,忽然麼喝道:「魔鬼!你幹嗎折磨我?諸位正教徒,把這傢伙趕開,要不然會發生禍事的!」 雅科夫泰然地走開,嘴裡說著: 「人真怪!人家好好兒勸他,他卻來尋事……」有時我覺得這司爐好象有點傻,但我時常在想,他大概是故意裝傻。我很想打聽他的經歷見聞之類,但並沒有好結果。他抬起頭來,略略張開熊似的黑眼睛,一隻手撫摩著毛茸茸的臉腮,慢慢地回憶起來:「老弟,人這個東西,到處都跟螞蟻一樣!我告訴你!有人的地方,就忙碌。最多的,當然是莊稼漢,他們好象秋天的葉子,滿地都是。見過保加利亞人嗎?我見過保加利亞人。希臘人也見過。還有,塞爾維亞人,羅馬尼亞人,各種茨岡人——我都見過,各種各樣的,很多!他們是什麼樣的人?要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呀?城裡是城裡人,鄉下是鄉下人,都同我們這裡的完全一樣。相象的地方很多。有些人甚至講咱們的話,只是說得不好,比方韃靼人,或者莫爾德瓦人。希臘人不會說咱們的話,他們說得又快又不清楚,聽起來也像話,可你就是不懂。同他們講話,還得打手勢。我認識的那個老頭兒,他假裝懂得希臘人的話,他會嘟嚕什麼卡拉馬拉和卡裡美拉。老頭兒真狡猾,把他們蒙得夠嗆! 從雜誌的插圖上,我知道希臘的京城雅典是世界上非常古老、非常美麗的城市,但雅科夫卻懷疑地搖搖頭,罵雅典:「人家騙你呀,老弟。沒有雅典,只有雅封。不過不是一個城,那是山;山上有修道院,不過如此。叫雅封聖山,有這種畫片。剛才說的那老頭兒,就買賣這種畫片。有一個城叫別爾戈羅德,在多瑙河邊上,同雅羅斯拉夫爾或者尼日尼一樣。那邊的城市並不漂亮,可是村子卻不同了!女人也很漂亮,女人有趣得要命!為了一個女人,我差點兒沒留在那裡。等會兒,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兩手使勁擦著那張似乎沒有眼睛的臉,硬毛沙沙作聲,咽喉深處發出一種笑聲,好象一隻破了的鈴鼓在響:「人是最沒記性的東西!那個同我要好的……分手時候她哭了,連我也哭了,真是的……」他開始坦然地、不害臊地教我如何去搞女人。 我們坐在船艄上,暖和的月夜迎面飄來,在銀波的那邊,草原的邊崖隱約可見,山崗上閃爍著昏黃的燈火,好象被大地俘虜的星星,周圍一切都在動盪,不停地索索地動著,過著靜默而執拗的生活。在這樣可愛的淒然的靜寂中,發出沙啞的話聲:「有時候,她張開兩臂向我撲過來……」雅科夫的話雖然說得粗野,卻不肉麻。在話裡沒有誇張,也沒有殘忍,只有天真的、多少帶一點哀怨的氣味。天上的月兒也不害羞地精赤著身子,撩動人心,引起一種哀愁的感覺。使我只是想起好的事,最好的事:瑪爾戈王后和真實得令人難以忘懷的詩句:只有歌兒要美,而美卻不要歌……我象趕開微微的睡意一樣,趕開這種幻想,重新向司爐追問他的經歷和見聞。 「你真怪,」他說。「叫我說什麼好呢?我是什麼都見過的。 你問我見過修道院沒有?見過呀!那麼下等酒館呢?也見過。 紳士老爺的生活,莊稼漢的生活,什麼都見過。我也大吃大喝過,也餓過肚子……」他好象走在深谷上搖搖晃晃的險橋上一般,慢慢地回想起來:「比方我偷馬關在警察局裡的時候,我以為我一定會上西伯利亞去了。我聽見警長因為新房子裡的爐子冒煙正在罵人。 我就說,『老爺,這個我能修好。』他劈頭喝倒我:『住嘴,連最高明的師傅都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說:『有時候,羊倌比將軍還高明呢。』我那時候以為反正是要上西伯利亞去的,對於什麼事都很大膽。警長就說:『那麼你試著修吧,不過,你要是弄得更壞,我要打斷你的骨頭。』兩天兩夜工夫,我把這件事完全做好了。那警長吃驚了,大聲叫:『混蛋,木頭!你這麼高明的工匠,竟去偷馬,怎麼回事?』我說:『老爺,這簡直是蠢事。』他說:『真是蠢事,我真有點可憐你。』唔,他說可憐我,你瞧,當警察的這種殘酷的人,卻也可憐起別人來啦……」「這又有什麼呢?」我問。 「沒有什麼,他可憐我,還要怎樣呀?」 「幹嗎可憐你,你是沒有人性的石頭呀!」 雅科夫和善地笑笑: 「你真怪,你當我是石頭嗎?石頭,你也得可憐它。石頭也有它的用處。街道也得用石頭鋪呀。萬物都應當愛惜,沒有一樣東西是白白存在的。沙子算得什麼?沙子上邊也會長出小草來……」司爐這一說,我更加明白了:他知道一種我所不理解的東西。 「你看那廚師怎樣?」我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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