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基 > 在人間 | 上頁 下頁 |
第十一章(1) |
|
我又在「彼爾姆號」輪船上當了洗碗的。這是一條白色的、天鵝似的寬大的快班輪。這回是「打雜的」洗碗工人,或叫「廚房雜役」,月薪七盧布,職責是幫助廚師。 食堂管事是一個肥胖而傲慢的傢伙,腦袋光禿得象個皮球。他兩手疊在背後,象豬玀在大熱天尋找陰涼一樣,整天在甲板上腳步沉重地走來走去。在食堂裡張羅的是他的妻子,這位太太四十歲開外,很漂亮,但樣子萎靡,臉上塗抹著厚厚的粉,以致常常落下黏性的粉液,黏在她的華麗的衣服上。 廚房管事的是親愛的廚師伊凡·伊凡諾維奇,綽號「小熊」,他是個小胖子,鼻子象老鷹,眼睛裡含著滑稽的神氣。 他愛打扮,系著漿過的硬領,每天刮鬍子,青臉頰,黑鬍子向上翹起。一空下來,他就用火烤紅了的手指撚鬍子,不讓它走樣,而且老對著一面有柄的小圓鏡照臉。 船上最有趣的是司爐雅科夫·舒莫夫,他寬胸膛,方肩背,翹鼻子,鐵鏟般的扁臉,熊似的小眼睛躲在濃眉底下。兩腮上滿是卷成小圈的鬍鬚,象沼澤地上的青苔一般,頭頂上的頭髮,跟帽子一般緊緊貼住,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彎指頭插進去。 他愛賭錢,打得一手好牌,食量也嚇人,老是象餓狗一樣,在廚房旁邊打轉,想討幾塊肉和骨頭。晚上,就跟「小熊」伊凡·伊凡諾維奇一起喝茶,講述自己奇怪的身世。 他年輕時候在梁贊牧人家裡當牧童,後來經一個過路的修道士勸誘,進了修道院,在那裡當了四年雜役。 「差一點兒我就成了修道士,上帝的黑星了,」他口齒伶俐地開著玩笑。「這時我們那裡來了一個奔薩城的女香客。一個很好玩的女人,把我的心擾亂了。『你很不錯,很結實,』她那麼說。『我是貞潔的寡婦,很孤寂,你到我那兒去掃院子吧。 我自己有房子,在做羽毛生意……」 「我說好吧,她讓我看院子,我跟她勾搭上了,在她家裡吃了三年熱麵包……」「你真能吹牛,」「小熊」打斷他,擔心地瞧著自己鼻子上的瘰鬁。「要是吹牛可以掙錢,你准發財!」 雅科夫在嚼著什麼,似乎沒眼睛的臉上,灰色的卷鬚動來動去,毛茸茸的耳朵也在動。他聽完廚師的話,依舊用勻整迅速的語調往下講:「這女人年紀比我大,我同她攪在一起很無味,不夠勁兒。 我又同她侄女發生了關係。她發覺後,把我攆走了……」「這你活該——真是再好不過了。」廚師說得跟雅科夫一樣輕快而流利。 司爐把糖塊塞進嘴裡,又說下去: 「以後閒蕩了一段時間,又結識了一個行商,弗拉基米爾城的老頭兒,同他一起走遍世界。我們去過巴爾幹高原,也去過土耳其、羅馬尼亞、希臘、奧地利各地,跟各國的人來往,這裡買來,那邊賣去……」「也偷盜嗎?」廚師正經地問。 「那老頭兒可不幹這行當!他告訴我,一個人在外國地方,必須規矩正直,在這裡是這樣的規矩,只消幹一點點壞事,就得掉腦袋。不過說老實話,做賊我也試過,可是結果很糟。我曾想從一個商人的院子裡牽出一匹馬,沒有得手,給人家捉住了,打了又打,後來被送到警察局裡。我們是兩個人,一個是老馬賊,我卻不高明,只是偷著玩的。我在那商人家裡做過工,給他在新造的洗澡間裡砌過爐子。那個商人害了病,夢見了我,就驚慌地向上司呈請說:把他(就是我)放了吧,把他放了吧,說是夢見了我,要是不放了我,他的病就不會好,還說我好象有點魔法。人家就把我當魔法師了。那商人在地方上很有勢力,衙門裡就把我放了……」「你這種傢伙,不應該放了,應該在水裡淹你三天,那你的傻氣就會治好啦。」廚師插嘴說。 雅科夫馬上接住他的話: 「對啦,我的傻氣確是不小,老實說,我的傻氣有一個村子那麼大……」廚師用手指插進緊緊的硬領裡,氣惱地把硬領弄松些,搖搖腦袋,懊喪地說:「真是胡說八道!讓你這種囚犯活在世上,大吃,大喝,閒逛,為什麼呢?唔,你說,你活著幹什麼呀?」 司爐嘴裡發聲地嚼著,回答: 「這個我也不知道。活著就是活著。有的人躺著,有的人跑路,當官的就光坐著,可人人都得吃東西。」 廚師更加發怒了: 「就是說,你是無法形容的豬玀!不,簡直還不如豬玀! 老實說,是豬食料……」 「你幹嗎罵我?」雅科夫吃驚了。「男人都是一棵橡樹上的果實,不用罵,罵,我也不會變好些……」這個人立刻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用驚奇的眼光望著他,張著嘴聽他說話;我覺得他心中有一種自己的堅固的生活知識。他對任何人都稱「你」,對任何人都一樣從毛茸茸的眉毛底下正面直視,無論是船長、食堂管事、頭等艙的闊客,他都把他們同自己、水手、食堂的侍役、統艙客一樣看待。 我常常看見他站在船長或機師長面前,把猩猩似的長胳臂疊在背後,默默地聽著人家罵他偷懶,罵他打牌時不經意地贏了別人。看得出,任何斥駡,對他都顯然毫無作用。人家嚇唬他,說等船到下一個碼頭就要攆他上岸,他也毫不驚慌。 他有一種與人不同的地方,跟「好事情」先生一樣。大概,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特點,而且也知道決不會得到別人的瞭解。 我從沒瞧見他有過受委屈發悶的樣子,也不記得他有過長時間的沉默。話聲常常從他毛毿毿的口裡流出來,甚至似乎不管他自己的意志,總是象一條無盡的泉流,滔滔不絕地流著。每當被人家罵了,或是聽別人說得有趣,他的嘴唇便微微動著,好象在肚子裡複念他所聽見的話,或者輕輕繼續說著他自己的話。他每天值完班,便從鍋爐房爬上來,赤著腳,滿身汗淋淋的,穿著油污汗濕的褂子,也不束帶,袒開著毛毿毿的胸膛跑過來。一跑來,甲板上便充滿他那平板單調的有些沙啞的聲音,他的話跟雨點一樣,到處亂灑。 「你好,老大娘!上哪兒去?是奇斯托波利吧?我知道,我在那裡呆過,在一個有錢的韃靼人家裡當長工。那個韃靼人叫烏桑·古巴伊杜林,有三個老婆。他身體很結實,紅紅的臉。一個年輕的、很好玩的韃靼農家女子,同我相好胡搞過……」他什麼地方都到過,而且到處同女人胡搞。他好象一生從來沒有受過委屈挨過罵,把所有的事,都泰然地、不懷惡意地傾筐倒籮地說出來。過了一分鐘,在後艄什麼地方,又聽見他的話聲。 「打牌的人最規矩,一打,三張牌,馬上分輸贏,真的! 打牌真有趣!坐著掙錢,簡直是買賣人的勾當……」我聽出,他不大用好、壞、糟糕那樣的字眼,差不多總是說有趣、稀罕。在他看來,漂亮的女人是有趣的蝴蝶,好天氣的日子是快慰的日子;他說得最多的是:「才不在乎呢!」 大家說他是懶鬼,但是我看他也跟大家一樣,在地獄一樣的熱臭之中,站在爐口老實地幹他的苦工。但是我記不起他跟別的司爐一樣叫苦叫累。 有一天,一個年老的女客丟了錢包。這是一個晴朗靜寂的傍晚,大家正心平氣和地生活著。船主送了五盧布給那老婆子,許多乘客也給了一點。大家把錢交給老婆子時,她畫了一個十字,彎腰向眾人行禮,說:「老鄉們——這裡比我丟掉的多出了三盧布十戈比。」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