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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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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沒喝醉的,我也不害怕呀。他敢過來,就請他吃這個。」她把捏得緊緊的紅拳頭揚了一揚。「我那個死去的丈夫,也是個專愛喝酒鬧事的傢伙,他每次喝醉回來,我就把他手足捆起來。看他快要醒來了,便扒下他的褲子,拿樹條子抽他。我吩咐他:不准再去喝酒,不准再去酗酒。你既然娶了老婆,老婆就是你唯一的歡樂;你的歡樂不是酒呀。我打著打著,打得手酸了才放下。以後他就跟蠟一樣不敢倔強了……」「你真厲害,」我記起了連上帝都給騙了的夏娃來。 納塔利婭喘了一口氣,說: 「女人應當比男人還厲害;她們應該有雙倍的力量。上帝虧待她們了。男人是最容易三心二意的。」 她挺著身,兩手交疊在隆起的胸上,背脊靠在牆上,悲傷地望著雜亂的堆滿破爛磚瓦的堤壩,坦然而溫和地說著話。 我聽著她的聰明的談話出神了,完全忘記了時候,忽然看見堤壩盡頭主人和主婦兩個手挽著手,象公火雞和母火雞一般,慢騰騰地,大模大樣地走著,嘴裡談著什麼,眼睛睜著看我們。 我急忙跑去開正門。門開了,主婦一邊上樓,一邊惡毒地對我說:「同洗衣婦調情嗎?跟樓下的太太學的嗎?」 這話太沒道理了,甚至都沒有激怒我;可是主人的一句話使我很難過,他冷笑了一下,說:「也難怪,到年紀了。……」第二天早上,我到下邊什物間去取柴,看見什物間門底下的貓洞邊有一隻空錢包。這只錢包我在西多羅夫手裡曾經見過很多次,我就馬上撿起來給他送去。 「錢呢?」他這麼問著,用指頭到錢包中掏摸。「一盧布三十戈比呀,快拿出來。」 他用手巾包著腦袋,臉色枯黃消瘦,氣憤地眨巴著紅腫的眼,不相信我撿到的時候已經是空的。 這時候,葉爾莫欣跑來了,他向我點著頭,對他說,要他相信:「是他偷了,把他拉到主人那裡去。當兵的不會偷自己弟兄的東西。」 這幾句話提醒了我,偷錢的一定就是他自己。他偷了錢,故意把空錢包丟在我的什物間裡。我馬上沖著他的臉向他叫喊道:「你說謊,錢是你偷的。」 我終於相信了我的推測沒有錯,——他的蠢笨的臉顯出驚慌和憤怒的神色,他轉動著身體,低聲地說:「證據在哪裡?」 我用什麼來證明呢?葉爾莫欣叫嚷著把我推到院子裡。西多羅夫嘴裡喊叫著什麼跟在後面。從許多窗子裡伸出各色各樣的頭來;瑪爾戈王后的母親悠悠地抽著煙望著,我想,這要當著夫人的面可倒了大黴了,我簡直瘋了。 我記得,幾個兵拉住我的胳膊,對面站著主人家的人,大家都同情地彼此附和著,聽士兵訴說。主婦很相信地說:「不消說,這一定是這個孩子幹的事。他昨天坐在門邊和洗衣婦勾勾搭搭的,那一定是有了錢了,那個女人,沒有錢是絕不會上手的……」「對啦對啦。」葉爾莫欣叫著。 地面在我腳底下裂開了。我氣極了,沖著主婦吼罵。於是我被結結實實痛打了一頓。 挨打倒並不十分痛苦,比這更痛苦的,是我想瑪爾戈王后會怎樣看我呢?我怎樣在她面前辯白呢?在這可惡的幾小時中,我的心裡十分難受。 幸而士兵把這事傳遍了全院子,以至於整條街上。晚上,我正躺在閣樓上,忽然聽見底下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的叫聲。 「為什麼我要閉嘴不言語。不,小乖乖,你出來。我說,你來呀。不然,我就找你老爺去,他會強迫你……」我馬上覺到這個吵鬧是與我有關的。她正站在我們房子門口邊嚷,聲音越嚷越大,越嚷越高。 「你昨天給我看的錢是多少?這錢是哪裡來的?……你說,你說。」 我高興得喘不過氣來。忽然聽見西多羅夫發出懊喪的聲音說:「你呀,你呀,葉爾莫欣……」「虧你還要赤口白舌冤枉小孩子,打人家。」 我真想立刻跑到院子裡去,高高興興地跳一場;然後去親吻一下洗衣婦以表示感謝。不料這時候家裡的主婦——大概是從窗子裡邊叫嚷說:「打那小傢伙,是因為他罵人;可是除了你這下賤婆娘,誰也沒有說他是偷錢的呀。」 「太太,你自己才是下賤婆娘呢;我告訴你,你是頭母牛。」 我聽這個罵聲,簡直跟音樂一樣好聽。我的心被懊惱和對納塔利婭感激的眼淚炙得發疼。我努力要忍住眼淚,把呼吸都屏住了。 一會兒,我的主人慢騰騰地踏著樓梯走上閣樓來。他坐在我身邊橫樑的接縫上,手掠著頭髮,說:「喂,彼什科夫老弟,運氣不好啦?」 我默默地背過臉去。 「只是你罵得太不象話。」 他接著說。這時候,我對他輕聲說: 「等傷好了,我就離開你們……」 他默默地坐著,抽著煙捲。兩眼凝注著煙頭,低聲說:「這也隨你的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好好想一想,要怎樣對你才好……」他走了。照例,我又同情起他來。 到第四天,我離開了主人的家。我很想去跟瑪爾戈王后道別,可是我沒有勇氣到她跟前去,並且應該承認,我等著她自己來叫我。 和小女孩分別時,我托她: 「你對媽媽說,哥哥心裡非常感謝她,你能替我對她說嗎?」 「我說我說。」她柔和撫愛地微笑著,答應我的要求。「明天再見,是嗎?」 大約過了二十年,我重新遇見了她,她已經嫁給了一個憲兵軍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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