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基 > 在人間 | 上頁 下頁
第十章(5)


  「你多來玩玩,只要能來,就來吧……」我利用到她家的機會,從她那裡得到了許多好的東西。中飯後,我的主人們睡午覺,我就跑下去。如果她在家裡,便在她那裡呆上個把鐘頭,甚至更多些。

  「應該念些俄國的書,應該知道俄國自己的生活,」她一邊這樣指教我,一邊把薔薇色的指頭很靈巧地活動著,把發針插在香噴噴的頭髮上。

  於是她列舉出一些俄國作家的名字問我:「你記得住嗎?」

  她常常沉思地,帶著幾分悼惜地說:

  「你應該學習,學習,可是,我老是忘了這個,真要命……」在她那裡呆了一會兒,捧了一本新書走向樓上去的時候,我簡直好象整個身心洗了一個大澡。

  我已讀了阿克薩科夫的《家庭紀事》,書名叫《林中》的出色的俄國詩集,以及極著名的《獵人筆記》,此外還讀了幾卷格列比翁卡、索羅古勃的作品和韋涅維季諾夫、奧陀耶夫斯基、丘特切夫的詩集。這些書洗滌了我的身心,象剝皮一般給我剝去了窮苦艱辛的現實的印象。我知道了什麼叫做好書,我感到自己對於好書的需要。因為這些書使我在心中生長了一種堅定的信心:在這大地上我並不是孤獨的,所以我決不會走投無路。

  外祖母來的時候,我很高興地對她談起了瑪爾戈王后,外祖母一邊津津有味地嗅著鼻煙,一邊深信地說:「啊,啊,這可不錯。好人到處都有,只要去找,就會找到的呀。」

  有一次她提議說:

  「也許我去見見她,替你向她道聲謝好嗎?」

  「不,不要去……」

  「那就不去吧……我的老天爺,一切的事多麼好呀。我願意永遠永遠活著。」

  瑪爾戈王后沒有能夠幫助我學習——三聖節那天,發生了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情,差不多把我毀了。

  節日前幾天,我的眼皮忽然腫得很怕人,把眼睛都壓住了。主人們怕我眼睛會瞎,非常驚慌,我自己也害怕了。他們把我帶到亨利希·羅德澤維奇助產醫生那裡去,他把我的眼皮內部割開了,包紮了紗布。我心裡充滿著痛苦的難受的寂寞,一連躺了幾天。三聖節頭一天晚上解去了紗布,我從床上起來,好象在墓中活埋了幾天又重新爬出來一般。再沒有比失明更可怕了,這是一種不能用言語說明的懊喪,它奪去一個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歡樂的三聖節那天,我因為病,從中午起豁免了一切的義務,就到各家的廚房去,望望那些勤務兵。除了嚴謹的秋菲業耶夫以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近傍晚的時候,葉爾莫欣拿木柴打了西多羅夫的腦袋,西多羅夫昏倒在外屋裡。葉爾莫欣嚇壞了,逃到盆地裡去了。

  驚慌的謠言立刻傳遍了全院子,說是西多羅夫被人打死了。門邊擁滿了人,望著這個倒在地上的士兵,他的腦袋擱在從廚房到外屋的門檻上,不動地躺著。有人輕聲說要去叫警察,可是沒有一個人去叫,也沒有一個人敢走過去扶這個士兵。

  這時候,洗衣婦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來了。她穿著一件簇新的紫丁香色衣服,肩頭上搭著一塊白頭巾,怒氣衝衝地把人們推開,走進外屋裡蹲下身子,高聲嚷道:「你們都是些傻瓜。還活著呢。快去拿水來……」人們勸她說:「你別管閒事埃」「我說,拿水來呀。」她好象在火燒場上一樣嚷著,接著,把新衣撩到膝蓋上,扯了扯裡面的裙子,把士兵的血淋淋的腦袋擱在自己的膝頭上。

  人們不贊成地膽怯地走散了。我在這暗幢幢的外屋裡,看見洗衣婦那又圓又白的臉上,含著眼淚的眼睛現著憤怒的神色。我提來了一桶水,她叫我潑在西多羅夫的頭上和胸膛上,而且預先關照說:「不要潑在我的身上呀。我要出門去做客……」士兵蘇醒過來了,睜開遲鈍的眼睛呻吟起來。

  「把他抬起來吧。」納塔利婭說著,把手插進他的腋下,為了不弄髒衣服,把兩臂伸得遠遠的。我們把士兵抬到廚房裡,放在床上。她用濕布替他把臉擦乾淨,自己便轉身走了;這時候她說:「你把手巾在水裡浸透了,放在他頭上,我去我那個混蛋。

  這些魔鬼這樣喝酒,早晚會被抓去服苦役的。」

  她把弄髒了的襯裙脫到地板上,然後扔在屋角裡,細心地拂拭了沙沙發響的弄皺了的衣服。

  西多羅夫把身子一伸,打著噎,哼著。他腦袋上一滴滴地滴下濃濃的黑血,滴在我裸著的腳背上,頗有點難受,可是我心裡害怕,不敢從這血滴底下把腳抽回來。

  這真是難受的事情。外面正熱鬧地過節,屋前的門廊和院子的大門口裝點著白楊樹的嫩枝,所有的柱子上都紮著新砍的楓樹和榛樹的枝條,整條街上飄滿著歡樂的新綠,一切都顯得年輕而新鮮。從這天早晨起我就感到春天的節日終於來了,它將長久地留下來。從這天起,生活也將變得更純潔、光明和快樂。

  士兵嘔吐了,熱呼呼的伏特加酒氣和青蔥的臭味充滿了廚房。玻璃窗子上不時出現些寬大、模糊的臉和壓得扁平的鼻子,托在兩頰上的手掌象兩隻大耳朵,使得臉很難看。

  士兵回想著,喃喃地說: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跌倒了嗎?葉爾莫欣怎麼樣了?他是個好—好朋友……」接著,咳嗽著,醉醺醺地流著淚哭,哀叫道:「我的妹妹……好妹妹……」他站了起來,東倒西歪,濕淋淋的身子散發出臭氣,他晃了一晃又倒在床上了,奇怪地睜著眼睛說:「完全打死了……」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是哪個鬼東西在笑?」他這樣問著,眼神呆呆地望著我。

  「你怎麼還笑?我給人家永遠打死了……」他開始用兩手推我,嘴裡還在叨念:「第一個日子是先知伊利亞,第二個是葉戈爾騎著馬,第三個不准到我這裡來,滾開吧,豺狼……」我說:「不要胡鬧了。」

  他毫無道理地大發脾氣,咆哮著,兩腳在地上擦著:「我給人家打死了,你還要……」他這樣說著,就用無力的肮髒的手向我的眼睛重重地打了一拳。我驚叫了一聲,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勉強跑到了院子裡。恰巧碰到納塔利婭回來,她拉著葉爾莫欣的手,大聲嚷著:「走啊,蠢牛。」她一手捉住了我問:「你怎麼啦?」

  「他打人……」

  「打人?……」她驚愕地拉長了嗓音;然後又拖住了葉爾莫欣,向他說:「唔,魔鬼。你謝謝老天吧。」

  我用水洗了眼睛,再從外屋望著房門,看見這兩個士兵正在互相擁抱哭泣,他們和解了。以後,兩個人又去擁抱納塔利婭,她打了他們的手,嚷著說:「狗崽子,縮回你們的爪子去。我又不是你們的那號騷婆娘。趁你們老爺不在家,快去睡吧,快去吧。否則,你們會吃苦頭的。」

  她跟哄孩子似的,讓他們躺下,一個睡在床上,一個睡在地板上,等他們打起了鼾聲,便走到外屋裡來。

  「我渾身弄得這麼髒了,穿的是出門做客的衣服。哪一個兵打了你?……真是多麼傻的傢伙。總之,都是酒不好。你不要喝酒呀,小夥子,你永遠不要喝酒呀……」以後,我和她一同坐在大門邊的長凳子上。我問她,為什麼她不怕酒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