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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4)


  人們怕她,也許因為她是一個有名人物的寡婦,她房間裡掛著的獎狀都是戈東諾夫、阿列克謝、彼得大帝等從前的俄國皇帝賜給她丈夫的先祖的,這是那個老念一本福音書的識字的兵士秋菲亞耶夫對我說的。或許人家害怕她會用柄上嵌著淡紫色寶石的鞭子打人,據說,有一個大官被這鞭子痛打過。

  但喁喁私語並不比大聲狂談更好受些。我那個夫人是生活在四周敵視的空氣中,可是我不明白這敵視的原因,我感到苦惱。維克托說:有一天晚上半夜回家時,望瞭望瑪爾戈王后寢室的窗子,看見她穿著內衣坐在長沙發上,少校跪在她身邊,替她剪足指甲,並用海綿去擦乾淨。

  老婆子咒駡著,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年輕的主婦赧著臉尖聲地叫:「啊喲,維克托,也虧你厚臉皮說得出來。可是那些人的行為也真嘔人。」

  主人沒作聲,只是微笑。我很感謝他的沉默,可是依然擔心地等待著他會同情地加入這場叫駡中去。女人們尖著嗓子叫著,不厭其詳地向維克托問那夫人怎樣坐著,少校怎樣跪著。維克托呢,又添油加醋地加上許多新的細節。

  「他紅著臉,舌頭拖得長長的……」

  少校給夫人剪指甲,我可看不出有什麼可責難的地方;但是說他拖著舌頭,那是不能相信的。我覺得這一定是故意胡謅的謠言,於是我對維克托說:「既然這不好,那您為什麼要往窗子裡張望呀?您又不是小孩子……」不消說,我挨了一頓惡罵,但是對這種咒駡我倒全不在乎。我只想做一件事——想立刻跑到樓下去,跟少校一般跪在夫人面前,請求她:「您趕快離開這所房子吧。」

  現在我已經懂得了另樣的生活,另樣的人們和另樣的感情和思想,因此這房子和房子裡的全體住客越來越激起我的反感。這房子裡張著肮髒的謠言網,裡邊沒有一個人不被人懷著惡意談論過。比方那個團部裡的牧師,病歪歪的,瞧著也可憐,可是人家卻說他是酒鬼、色迷。又據我的主人們說,那些軍官跟他們的太太都犯了姦淫的罪惡。那些兵士,一開口老是那麼一套談論女人的話,這都叫人討厭。其中最叫我忍受不了的是我的主人們,我看透了他們最喜歡進行人身攻擊的真面目。找人家的壞處是不用花錢的唯一的娛樂,我的主人們只是因為要找這種娛樂,才把周圍的人拉上閑言冷語的刑台。他們只當自己是在虔誠、勤苦、枯寂地過活,因而要向一切人復仇。

  當他們污言穢語說著瑪爾戈王后的時候,我就感到一種不象小孩子的感情的激動,胸中充滿了對這種說背後話的人的憎惡,我想大聲呵叱他們,恣意侮辱他們。有時候卻產生一種憐憫自己和憐恤一切人的感情,這種默默的憐恤,比憎惡更加痛苦。

  關於王后,我比他們知道得更多,我很擔心,他們會知道我所知道的。

  每逢節日,主人們上教堂去做禮拜的時候,我一早便跑到她那兒去。她把我叫到自己的寢室裡,我坐在用金色緞子包著的小小的圈椅上,女孩兒趴在我膝頭上,我對這女孩的媽媽談著看過的書。她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臉枕在兩隻合起來的小手掌上;她的身體蓋在和整個寢室中其他一切東西一樣的金黃色的被子底下,編成辮子的黑頭發越過淺黑色的肩頭掛在她胸前;有時候,從床上一直拖到地板上。

  她聽著我的話,溫和的眼光注視著我的臉,似笑非笑地說:「啊,是嗎?」

  連她的令人好感的微笑,在我的眼裡也只是王后的寬大的微笑罷了。她用柔切的低沉的聲音說話,我覺得她的話好象總是這個意思:「我自己知道,我比所有的人都美,都純潔呀,所以我是不需要他們之中任何人的。」

  有時我跑去,她正坐在鏡子前一把低低的圈椅上梳頭發,發尖披在膝頭和椅子的靠背上,在椅子背後差不多碰到地板。

  她的頭髮和外祖母的一樣,又長又密。在鏡子中望見了她的微黑的、茁實的乳房。她當我面穿換內衣和襪子,但是她的純潔的裸體沒有引起我羞恥的感覺,我只是為她感到驕傲和喜悅。她身子總是散發著一股芳香,這種香味正是一種避免人家惡念的防衛物。

  我健康,強壯,而且我很知道男女之間的秘密,但是因為人家在我面前講這種秘密時總帶著一種冷酷無情,幸災樂禍的神情,而且把它說得齷齪不堪,因此使我不能想像這個女人能讓男人抱在懷裡,很難想像有人能成為她肉體的佔有者,敢大膽放肆地不知羞恥地去觸碰她的身體。我相信瑪爾戈王后不會理解象廚房間和什物間裡的那種愛情。她知道的一定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高尚的喜悅,一種完全不同的愛情。

  可是有一天暮色蒼茫的時候,我跑進她的客室去,聽著寢室的帳幔後面,我那衷心敬愛的王后高聲的狂笑和一個在乞求著什麼的男人的聲音:「等一等……天老爺。我不相信……」我本來應該退出,我懂得這個,但是我不能……「誰呀?」她問。「是你嗎?進來進來……」寢室中花香撲鼻,叫人透不過氣來,光線很暗淡,窗上的窗帷放下了……瑪爾戈王后躺在床上,被頭一直蓋到下頦邊。和她並排,只穿著內衣,露了胸膛坐在牆邊的是那位拉小提琴的軍官。他胸膛上也有一條傷痕,從右邊肩頭伸向乳頭形成一條紅線,是那麼顯明,在暗淡的光線中也看得非常清晰。軍官頭髮亂得很可笑。我第一次看見他那哀愁的滿是傷痕的臉上略略現出笑影,笑得真怪,圓大的女性般的眼睛正盯視著王后,好象第一次看見她的美麗。

  「這是我的朋友。」瑪爾戈王后說了,但是不知道她這是對我說還是對他說的。

  「什麼事使你這樣吃驚?」她的聲音好象從遠處傳來似地送進了我的耳朵:「來,到這邊來……」我走到她身邊,她伸出裸露的暖和的手,挽住了我的脖子說:「你要大起來,你也會是幸福的呀……好,去吧。」

  我把一本書放在架上,拿了另一本走了,簡直如在夢中。

  我的心裡一種不知是什麼的東西碎裂了。不消說我連一分鐘也沒想過我的王后也和別的女子一樣戀愛,而且這位軍官,也不容我這麼想。我很清楚地想起他的笑臉——他好象一個嬰孩突然受了驚一般快樂地笑著,他的哀愁的臉美妙得活潑起來了。他必定愛她,難道可以不愛嗎?她一定也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愛給他了,這是因為他能夠拉小提琴拉得那麼好,又能夠那麼真摯地朗吟詩句。……但是我必須以這些自慰,因為我明白,在我對我所目見的一切以及對瑪爾戈王后本人的態度中,並非一切都是好的,也不是一切都是對的。我覺得我好象失掉了什麼,在深切的悲哀中過了幾天。

  ……有一天,我非常暴躁,盲目地發了脾氣。後來我到夫人那兒去借書,她很嚴厲地說:「聽說你不顧死活地搗亂,我可想不到你會這樣……」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便詳細地對她說我生活怎樣無聊,以及聽到人家講她壞話時心裡怎樣難受。她站在我面前,一隻手放在我肩上,起初注意認真地聽我說話,不一會兒就笑起來,把我輕輕一推:「夠了夠了,這些話,我都知道。你明白嗎?我知道呀。」

  接著,便拉著我的雙手柔和地對我說:

  「你越是少注意這種污言穢語,對你就越好……你瞧,你的手洗得不乾淨呢……」我想,這話用不著她說,如果她也跟我一樣要擦銅器,要洗地板,又要洗孩子的尿布,那她的手也就不會比我乾淨多少了。

  「人若會過日子,別人就恨他嫉妒他,不會過日子,人家就瞧不起他,」她沉思地說著,把我拉到她自己身邊,抱住我,笑眯眯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你喜歡我嗎?」

  「喜歡。」

  「很喜歡?」

  「是的。」

  「怎樣喜歡呢?」

  「我不知道。」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孩子。我頂愛人家喜歡我……」她嫣然一笑,好象想說什麼,但是,歎了一口氣,緊緊地抱著我,好久好久沒有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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