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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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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揮動著兩手,背了幾首給她聽。她沉默地,很認真地聽著。一會兒,她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沉思地說:「可愛的小東西,你該去上學呀。我給你想想辦法……你的主人跟你是親戚嗎?」 我回答了是的,她驚歎了一聲: 「噢。」好象在責難我一樣。 她又借給我一本《貝朗瑞歌曲集》, 這本書很精緻,帶 有版畫,裁口噴金,紅皮封面。這些歌,以刺心的痛苦和瘋狂的歡樂的奇特結合,完全把我弄瘋了。 當我念到《年老的流浪漢》 的苦痛的話時,不由覺得心 裡發涼: 人類呀,為什麼不把我踩死, 象一個傷害生物的害蟲? 呀,你們應該教會我 如何為大家的幸福勞動。 如果能把逆風躲避, 害蟲也許會變成螞蟻; 我也許會愛你們象自己的兄弟。 我這年老的流浪漢,可是我到死恨你們好象仇敵。 可是接下去念到《哭泣的丈夫》,我笑得連眼淚都掉下來了。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貝朗瑞的話:學會過歡樂的生活對普通人也算不得什麼。 …… 貝朗瑞激起了我的不可抑制的快活,調皮的願望,想對一切人說粗暴的諷刺話,在短短期間內,我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很大的長進。他的詩句我也都記得爛熟,在勤務兵他們的廚房裡逗留時,也滿心得意地念給他們聽。 但這不久我就不得不停止了,因為 十七歲的大姑娘, 頂頂帽子都合樣。 這兩句詩引起了一場關於姑娘們的令人作嘔的談話,這種侮辱使我發狂,我拿煎鍋打了葉爾莫欣的腦袋。西多羅夫和別的勤務兵把我從他那呆笨的手中奪了下來,但自從這次以後,我就不敢再往軍官們的廚房裡去了。 他們不許我到街頭去閑走,其實也沒有工夫閑走,活兒越來越多。現在除了一身兼女僕、男僕及「跑街」這些日常工作之外,還得用釘子把細布釘在寬木板上,在這上邊貼設計圖;抄寫主人的建築工程計算書,以及覆核包工頭的細帳,因為主人一天到晚跟機器一樣工作著。 那個時候市場上的公有建築物,改成了商人私有。所有的商店都忙著改建。我的主人接受了許多修理舊店房、建築新店房的包工;還製作許多「改築圓承塵,在屋頂上開天窗」等等的設計圖。我拿了這些設計圖和裝著二十五盧布鈔票的信封送到老建築師那裡去。建築師收了錢,就寫上,「設計照原圖無誤,工程監督由我承擔。某某。」可是不消說他沒有見過原圖,而且工程監督也不會承擔的,因為他正害著病,從來不出門。 此外,我還往市場管理人和別的認為必要的一些什麼人那兒去送賄賂,從他們那兒拿到主人所謂的「從事一切不法勾當的許可證」。由於這一切,我得到了在晚上當主人們出去做客的時候,在門廊上等他們回來的權利。這也不是常有的事,但他們有時要過了半夜才回來。於是我就好幾小時地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或對面木頭堆上,張望我那位夫人家的窗子,貪心地聽著熱鬧的談話和音樂。 窗子是開著的,從簾帷和掩映著花卉的隙縫裡所見到的,是軍官們英俊的身影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是矮胖的少校蹣跚地走著的模樣,是打扮得出奇的簡單然而漂亮的夫人輕盈的走動。 我在心裡默默地稱她做——瑪爾戈王后。 我遙望著窗子,心裡想:「法國小說中所描寫的快樂生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但見了圍在瑪爾戈王后身邊的那班男子,我雖然還是個小孩子,總不禁感到嫉妒。我心裡有些難過,因為那些男人象黃蜂繞花一般包圍著她。 在她的客人中來得最少的是一個高身材的陰沉的軍官,腦門上有道刀砍過的傷疤、眼睛深深陷進去。他每次總帶著小提琴來,拉得很好。因為拉得太好了,過路人都在窗下停住,木頭堆上也聚滿了這條街上的人,我的主人們要是在家裡的時候,也總打開窗子,一邊聽著一邊讚賞著那音樂家。他們是除了教堂裡的候補祭長以外,誰都不肯贊許的。我知道他們對魚油煎的點心,到底比對音樂更喜歡一點。 有時候這位軍官發著微帶低啞的嗓音唱歌、吟詩。那時,他總是把手掌按在額上,奇異地喘著氣。有一天,我正在窗下和女孩子玩,瑪爾戈王后要他唱,他推辭了好一會,後來字字清楚地說:只有歌兒要美,而美卻不要歌我很愛這句詩,而且不知什麼緣故,我同情起這位軍官來了。 有時候,我的那位夫人一個人在屋子裡彈鋼琴,我見了心裡很愉快。我陶然地沉醉在樂聲中,窗外的一切都不放在眼中了。窗子裡邊娉婷的姿影,她的昂然的側臉,她的鳥兒一般在鍵盤上飛舞的白手,籠罩在洋燈的昏黃的光靄中。 我望著她,聽著哀怨的樂聲,淘醉在五光十色的幻夢中。 我要到一個地方去找來寶物,全部送給她,使她變成一個富人。如果我是斯科別列夫,一定跟土耳其再開一次戰,收了賠款,在城中最好的地方奧特科斯造一所房子送給她,叫她離開這條街,離開這所房子,這裡大家都說她的壞話,造肮髒的謠言。 鄰居們,我們這院子裡的一班下人們,尤其是我的主人們,對於這位瑪爾戈王后也跟對裁縫妻子一般,胡亂謅著惡毒的謠言,不過說她的時候,更小心,更低聲,先向四周望一望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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