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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屋子裡放滿了精緻的家具,顯得跟鳥窩一般狹窄。窗口覆著濃濃的花蔭,火爐上的白瓷磚,在薄暗中閃著光,和火爐並排的一架大鋼琴,也顯得亮晶晶的。牆壁上,樸素的金色框子裡裝著傾斜的大大的斯拉夫字母印的暗色獎狀,每個獎狀下邊都用繩子吊著一顆暗色的大櫻這一切,也跟我一樣畏縮地望著這位婦人。

  我盡可能用簡單明瞭的話告訴她,我過著苦惱寂寞的生活,只有在讀書的時候,才能把一切痛苦忘掉。

  「啊,原來是這樣?」她這樣說著,站起身來。「這話不錯,這話也許是對的……唔,好吧。書以後儘量借給你,不過現在沒有……唔,你把這本拿去……」她從長沙發上拿起一本黃封皮的已經破散的書:「你拿去看,看完了來拿第二卷;一共有四卷……」我拿了一本梅謝爾斯基公爵的《彼得堡的秘密》回來;開始極認真地念起來。可是彼得堡的「秘密」,比馬德裡、倫敦、巴黎的無味得多,我從頭幾頁上已經看明白了。使我發生興趣的,只有一段關於自由和棍棒的寓言:「我比你強,」自由說。「因為我比你聰明。」

  可是棍棒回答她道:

  「不,我比你強,因為我氣力比你大。」

  爭著爭著就打起架來了。

  棍棒痛打了自由。我記得,自由受了重傷死在醫院裡了。

  這本書中談到了虛無主義者。我記得,照梅謝爾斯基公爵的觀點,虛無主義者是十分兇惡的人,被他瞧一眼,連雞都會死的。虛無主義者這個名詞,我以為是罵人的不體面的話,除此以外,我什麼也沒有看懂,這真使我傷心。大概我沒有閱讀好書的能力。我從心裡相信,這是一本好書,因為我覺得那樣一位尊貴美麗的夫人,決沒有看壞書的道理。

  「怎麼樣?喜歡嗎?」我把梅謝爾斯基的黃封面小說還給她的時候,她這樣問我。

  我很為難地回答了一聲「不」,我想,這會使她生氣。

  不料她只是大笑起來,跑進帷帳後邊去了,那兒是她的臥室。她從那裡拿來一本精裝的山羊皮面子的小書。

  「這本你一定會喜歡的。只是不要弄髒了。」

  這是一本普希金的詩集。我懷著一種好象一個人偶然走進一處從未見過的美麗的地方所產生的貪婪感情,把這本書一口氣念完了。走進美麗的地方的時候,總是想馬上把它全都跑遍。在沼地的林子中長滿苔蘚的土墩上,走了好一陣子以後,忽然有一塊百花吐豔、煦陽當空的乾燥的林間空地展開在眼前的時候,是常常有這種感覺的。一時間,你會狂喜地向這片空地望著,隨後馬上因欣喜若狂而跑遍這個地方;並且每當腳底接觸到豐沃的地面上柔軟的綠草,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歡喜。

  普希金的詩句的純樸和音節的和諧,使我大為吃驚。此後有很長一個時期,每當我念散文的時候,我就覺得很不自然,佶聱難讀。《魯斯蘭》的詩序,使我聯想到外祖母對我講的最好的故事,而且像是把這些故事巧妙地壓縮成一個了,其中某些句子刻畫入微的真實,引起了我的驚歎:那兒,一條無人走過的路上,留著沒見過的獸跡。

  我在心中把這美妙的句子反復念著,於是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很熟悉的隱約的小徑,而且還很清楚地看見從落有沉重的水銀般的大顆露珠的草上踏過的神秘的腳跡。音調和諧的詩句,使它所談及的一切披上了華美的服裝,很容易被記祝這漸漸使我變成一個幸福的人,使我的生活變成輕鬆而愉快的詩,好象新生活的鐘聲在我的生活中鳴響了。啊,一個人能夠識字念書,這是多麼幸福呀。

  普希金的優美的童話,使我比什麼都更感到親近,更容易理解。我反復地把它們念了幾遍,就完全能夠背誦了。躺在床上,在未入睡以前,我也總是閉著眼睛低低唱詩。有時候,我就把這些童話經過改編,講給勤務兵們聽,他們聽得哈哈大笑,嘴裡發出親切的罵聲。西多羅夫撫著我的頭輕聲說:「真好。啊,真好……」我表現得過於興奮,主人們瞧出來了,老婆子罵:「這個淘氣鬼,一天到晚念書,茶炊三天多沒有擦了。又得拿棍子揍啦……」棍子算什麼?我就用詩對罵:黑心肝,幹壞事,玩巫術的老婆子……夫人在我的眼裡變得更加崇高了,因為她是看這種書的婦女。不象瓷人兒的裁縫妻子。

  我把書拿到她那裡去,憂愁地交給她,她很有把握地說:「這你喜歡吧。你聽說過普希金嗎?」

  我曾在一本雜誌上讀過關于這位詩人的事,但我很想聽她親口給我講,於是就說沒有聽到過。

  她把普希金的生平和死,簡短地講了之後,就跟春天一般微笑著,問我:「你知道了吧?愛女人有多麼危險。」

  照我所看過的一切書看來,我知道這事情確是危險,可是又很有趣。我就說:「雖然危險,可是大家都在愛呀。而且女子也常常因此煩惱……」她象看一切東西那樣,透過睫毛向我瞥了一眼,嚴肅地說:「啊喲,你明白這個?那麼我希望你不要忘了這句話。」

  接著,她問我喜歡哪些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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