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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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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使我看見了一種另外的生活,一種刺激人們、使人們去幹大事業,去犯法的強烈的感情和願望。我看出在我周圍的那些人,是既不會幹大事業,也不會去犯法的,他們活著,好象跟書中所寫的世界完全沒有關係。他們的生活中,有什麼有意義的東西呢?——這是難解的。我不願過這種生活……這是我很清楚的,我不願意……我從圖片的說明上知道了布拉格、倫敦、巴黎那些地方的街道上並沒有坑窪和垃圾堆,有的只是筆直寬闊的馬路,房子和教堂也是另一種樣子。在那裡既沒有人必須在屋子裡過六個月的冬天,也沒有只准吃酸白菜、醃蘑菇、燕麥面片、馬鈴薯和討厭的麻子油的大齋日。過大齋日不准看書,《繪畫論壇》被他們收起了;這種空虛的齋戒生活,又迫到我的身上來了。現在把這種生活和書中見過的來比較,更覺得它的貧乏和畸形。一有書看,我的心境就好,精神就振作,幹活也幹得利索,因為心裡有了目標:早些把活幹完了,就可以多剩一點時間來看書。但書被沒收了之後,我便變得百無聊賴、懶洋洋的了,害上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健忘症。 記得正是這種無聊的時候,發生了一樁奇怪的事:有一天晚上,大家正要睡覺,忽然傳來嗡嗡的教堂的鐘聲。家裡的人都被驚起來了,半裸著的人們跳到窗子邊互相問道:「失火了嗎?……是打警鐘吧?」 別的房子裡,也都在忙亂,門戶砰砰碰碰地響。有人牽著套好了的馬在院子裡跑。老婆子大聲嚷,說教堂裡失了盜。 主人竭力阻止她: 「夠了,媽……不是聽得很清楚嗎,這不是警鐘。」 「那麼就是主教死了……」 維克托從床上爬下來,一面穿衣服,一面嘴裡嘀咕:「我可知道出了什麼事,我知道。」 主人叫我跑上閣樓去望有沒有火光。我跑上樓去,從天窗爬到屋頂上,望不見火光。在寂靜的寒冷的夜氣中,鐘聲慢吞吞地接連地響著,街市睡夢惺忪的橫躺在大地上。一些瞧不見的人,在黑暗中踏著雪地吱喳作響地跑過去,雪橇的滑板吱吱地叫。鐘聲越來越令人毛骨悚然地響著。我回到起居室裡說:「望不見火光呀。」 「呸,真是的。」穿著外套,戴上帽子的主人說著,把大領子拉上,又開始遲疑不決地把兩腳伸進套鞋。主婦勸他:「別出去,喂,別出去……」「少廢話。」 維克托也穿好了衣服,挑逗著大家: 「我可知道……」 兩兄弟走到大街上去了,女人們吩咐我燒茶炊,自己又跑到窗子口去望。可是,主人幾乎馬上就回來了,在外邊拉門鈴。他從樓梯跑上來,一聲也沒吭,把前室的門打開,粗聲說:「沙皇給人暗殺了。」 「殺死了。」老婆子叫了一聲。 「死了。軍官告訴我的……現在怎麼辦呢?」 門鈴又響了,維克托回來了,他無精打采地脫著衣服,怒氣衝衝地說:「我還當是打仗呢。」 後來,大家坐下喝茶,而且慢吞吞地,可是壓低著嗓子,小心翼翼地談起來。街上已經靜下來,鐘也不響了。他們整整兩天,悄悄地小聲議論著,不知到什麼地方去過,而且也有客人到這兒來過,詳細地說了什麼。我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主人們卻把報紙收起來不讓我看。我便問西多羅夫,沙皇為什麼被人暗殺了?他低聲說:「這種事不准亂說……」這事情很快就被忘記,日常的瑣事分去了我的心,而且過了不多幾時,我遇到了一件很倒黴的事。 有一個星期日,主人們一早出去做禮拜,我把茶炊生上火,就收拾屋子去了。這時候,那個最大的孩子跑到廚房裡來,把茶炊上的龍頭拔下,拿到桌子底下去玩。茶炊裡的炭火很旺,水一漏完,茶炊就開焊了。我還在起居室裡,就聽見茶炊的響聲很怪,跑到廚房裡一瞧,啊喲,不得了,整個銅茶炊都變青了,在顛動,好象馬上就會從地板上飛騰起來。 插龍頭的嘴口脫了焊縫,軟吞吞耷拉下來;蓋子歪在一旁;把手底下,熔化的錫液滴答滴答地滴著;這只紫紅帶青的茶炊,完全跟一個爛醉的酒鬼一樣。我用水去潑,它就嗤地響了一聲,很淒慘地癱倒在地板上。 外邊門鈴響了。我開了門;老婆子劈頭就問我茶炊燒好了沒有,我簡短的回答:「燒好了。」 這句話只是在慌張懼怕時信口胡說的,她卻說我在嘲笑,因此把罪狀加重了。我就受了一頓痛打,老婆子紮了一把松木柴,大發威風。打起來倒並不十分痛,卻在背脊皮下深深地紮進了許多木刺。到了傍晚,我的背腫得枕頭一樣高。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到醫院裡去。 一個個子瘦高得有點滑稽的醫生驗了我的傷,用低沉的聲音不慌不忙地說:「這是一種私刑,我得寫一個驗傷單。」 主人紅了臉,兩腳沙沙地蹭著地板;小聲地對醫生說了些什麼話,醫生兩眼越過他腦袋望著對面,簡單地回答:「我不能這樣做,這不行。」 但後來又來問我: 「你要告發嗎?」 我很痛,但我說: 「不,快點給我治吧……」 我被帶到另外一間屋子裡,躺在手術臺上,醫生拿一個冷冰冰的碰在皮上很好過的鉗子,一邊鉗著刺,一邊玩笑地說:「朋友,他們把你的皮煉得相當出色呀,現在你身上的皮不漏水了……」這個癢得叫人難受的手術一完,他說:「鉗出了四十二根刺,老弟,好好兒記著,可以吹吹牛皮呀。明天這時候再來,我給你換紗布。你時常挨打嗎?」 我想了一想,就回答說: 「以前,還挨得多一些呢……」 醫生粗著嗓子哈哈大笑起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朋友,都會好起來的。」 醫生帶我到主人那兒,對他說: 「請你領回去吧,已經包好了。明天再來換紗布。這孩子是個樂天派,算你運氣好……」我們坐上馬車回去的時候,主人對我說:「我從前也挨過打,彼什科夫。有什麼辦法呢?老弟,我也挨過打的。你倒還有我同情你,可是誰也沒有同情過我呀,誰也沒有。人到處都有,可是同情的連個狗崽子也沒有。唉,畜生……」他罵人一直罵到馬車到了家門口。我有點同情他。我非常感激他,因為他象對待人一樣跟我談話。 一家人象迎接做壽的人一樣迎接我。女人們追根究底地問醫生如何給我治傷和說了些什麼。他們聽著,驚奇著,好似很有味地咂咂舌頭,又皺皺眉頭。我很奇怪他們對於疾病痛苦以及一切不快的事,竟有那麼強烈的興趣。 我看出他們因為我不願意控告他們而感到很滿意。趁這機會我就請求他們許可我向裁縫妻子借書看。他們不敢拒絕我,只有老婆子吃驚地歎息:「真是個鬼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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