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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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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天,我來到裁縫妻子面前。她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聽說你害病進醫院了。你瞧,別人盡胡說。」 我沒作聲,把真相告訴她,我覺得很難為情,幹嗎叫她知道這種兇暴傷心事呢?她跟旁的人不同,這太好啦。 現在我又看書了:大仲馬、龐遜·德·泰爾萊利、蒙特潘、紮孔納、加博裡奧、埃馬爾、巴戈貝等人的厚厚的書,我都一本一本地迅速地囫圇吞下去。多高興啊,我覺得我自己也好像是一個過著非凡生活的人物了。這種生活激動著我,使我振奮。自製的蠟臺又放出昏紅的光來,我徹夜看書,因此我的眼睛有一點兒壞了,老婆子對我很親昵地說:「書呆子,瞧著吧,眼珠會爆的,會成瞎子的。」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在這種寫得津津有味、變化多端、錯綜複雜的書中,雖然國家和城市各不相同,發生的事件各種各樣,但講的是一個道理:好人走惡運,受惡人欺淩,惡人常比善人走運,聰明,可是等到後來,總有一個難以捉摸的東西,戰勝了惡人,善人一定得到最後的勝利。有關「愛情」的東西,也叫人看了討厭,所有的男女都用千篇一律的語言談情說愛。這不但叫人看了生厭,而且引起朦朧的懷疑。 有時我看了頭幾頁,就可推測到誰勝誰敗,而且故事線索一弄明白,我就努力用自己的想像力來替書中人物解開扣子。一放下書,我就琢磨起來,象做算術教科書上的練習題那樣,並且越來越能猜中哪個主人公進入幸運的天國,哪一個墮入牢獄。 但在這一切後面,也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一種活生生的、對我有重大意義的真理,看到另一種生活的特點,另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明白了在巴黎無論是趕馬車的、做工的、當兵的,凡一切「下等社會」的人,跟尼日尼、喀山、彼爾姆等等地方的完全不同:在那邊,「下等社會」的人更能大膽對老爺們說話,對待他們態度要隨便得多,自由得多。比方那裡有一個兵士(但在我所認識的兵士中,就沒有一個象他的,無論西多羅夫、輪船上那個維亞特兵士,更不必說葉爾莫欣了),他比這些人更象一個人;在他身上,有一種跟斯穆雷相同的東西,但並不象斯穆雷那樣凶和粗野。又如那裡有一個店主,可是他也比我所知道的一切店主都好。就是書中的神父,也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樣,他們要親切得多,對人更富於同情心。總之,照書上看來,外國的全部生活,比我所知道的要有趣得多,輕快得多,好得多。在外國,沒有那樣多的野蠻的打架,沒有象捉弄維亞特兵士那樣厲害地捉弄人,也沒有老婆子那種狂暴的禱告。 尤其顯著的,是書中雖講著一些惡徒、吝嗇鬼、無賴漢,但是決沒有我所熟悉的和常常見到的那種說不出的殘酷,以及捉弄人的嗜好。書裡的惡徒雖凶,但都凶得有道理,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凶,原因大體可以明白。可是我所見的那種兇惡的行為,卻都是毫無目的、毫無意義的,並不是可以因此得些什麼好處,僅僅是為了發洩而已。 每看一本新書,這種俄羅斯生活與外國生活不同的地方愈加明顯,使我產生茫然的懊喪,懷疑這些角邊肮髒、紙頁泛黃的念舊了的書的真實性。 這時候,忽然得到了龔古爾的一本叫做《桑加諾兄弟》的長篇小說,我花了一整夜一氣念完了。我很驚奇,這裡有一種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東西,於是我又把這平凡傷感的故事重新看了一次。這本書裡,並沒有錯綜複雜的東西,表面上沒有什麼趣味。開頭幾頁跟聖賢傳一樣,生硬枯燥,用語很準確,毫無一點誇張。一開始引起我一種不愉快的驚奇感,可是用樸素精練的句子組織起來的文章,卻很好地記在我心裡了。馬戲師兩兄弟的悲劇,一步緊一步地發展開來。我的兩手,不覺因為看這本書的快樂而發起抖來。念到那跌斷了兩條腿的不幸的藝人爬到閣樓上去,而他的兄弟,正在這閣樓上偷偷地練習自己心愛的技術,這時候,我大聲哭起來了。 我把這本好書還給裁縫妻子的時候,要她再借些這樣的書給我。 「什麼叫這樣的書呢?」她輕輕笑著反問。 她這一笑把我窘住了,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麼樣的書。她說:「這是一本枯燥無味的書,等一等,我拿一本更有趣味的給你……」幾天之後,她借一本格林武德的《一個小流浪兒的真實故事》給我。這書的書名就有點刺痛我,可是打開第一頁,立刻在心中喚起了狂喜的微笑,而且我一直含著這樣的微笑把全書念完,有些地方還念了兩三遍。 原來即使在外國,有時也有過著這樣艱苦生活的少年。 唔,我的生活並不那樣壞,這就是說,不必悲觀失望。 格林武德鼓起了我很大的勇氣。在讀過這本書以後,我很快就得到了一本叫《歐也妮·葛朗台》的書,這已經是一本真正的「正經書」了。 葛朗台老人使我很清楚地想起了外祖父。很可惜,這書篇幅太小,可是叫人驚異的是,它裡邊卻藏著那麼多的真實。 這是我生活中熟悉並使我討厭的真實,這本書,卻以一種全新的沒有惡意的、平和的筆調表現出來。從前我所看的書中的人物,除了龔古爾,都是些跟我的主人們一樣厲聲厲色指責人家的人;那些書常常引起人們對罪人的同情,對善人的氣惱。他們雖然費了很多腦筋,很大的意志,可是總達不到自己的願望。看了這種人,我總覺得有點可憐。這是因為善良的人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跟石柱子似地一動不動,雖然所有一切的惡計,碰上這些石柱子都破碎了,但石柱子並不能引起人們的同情。一道牆,不管它怎樣美麗、怎樣堅固,可是當一個人要到這牆後邊的蘋果樹上去摘蘋果的時候,他就不會去欣賞這道牆了。所以我總覺得最珍貴、最生動的東西,是藏在善行後面的……在龔古爾、格林武德、巴爾札克等人的小說裡是沒有善人,也沒有惡人的,而有的只是一些最最生動的普通人,只是精力充沛得令人驚奇的人。他們是不容懷疑的,他們所說的和所做的,都是照原樣說和做的,而不可能是別的樣子。 這樣,我明白了「好的,正經的」書,能使人得到多麼大的歡喜,可是這種書我到哪兒去找呢?在這點上,裁縫妻子不能給我很大的幫助。 「這是一本好書呀。」她拿一本阿爾桑·古塞的《抱著玫瑰、黃金與赤血的兩手》,或貝洛、保羅。德·科克、保羅·費瓦爾的長篇小說給我。可是我讀它們的時候心情非常緊張。 她很喜歡馬裡耶特、維爾納的小說,但是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枯燥無味的東西;我也不大喜歡施皮爾哈根。但奧爾巴赫的短篇小說,卻非常中我的意;蘇和雨果沒多大魅力,比之他們,我對華特·司各特要看重得多。我所想望的,是跟巴爾札克那樣使人動心,使人快活的美妙的書。就是那位瓷人兒,也漸漸使我不喜歡了。 每次我上她那兒去的時候,總是穿一件乾淨的襯衫,把頭髮梳一梳,盡可能打扮得整潔一點,可是我未必能達到這一點,但我總指望她看到我這整潔的模樣,說話會更隨便些,友好些,不要在她那張永遠是笑眯眯的乾淨的臉上現出呆板無神的微笑,可是她微笑著,用倦慵甜潤的聲音問我:「看完了?喜歡嗎?」 「不喜歡。」 她把細細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揚,瞧著我,歎息著,照例用鼻音問:「這是為什麼呀?」 「這種事在別的書裡早看到過了。」 「你說這種事,是什麼事?」 「愛情……」 她皺了一皺眉頭,發出甜蜜蜜的笑聲說:「啊,可是沒有一本小說,不寫愛情的呀。」 她坐在一把挺大的圈椅裡,穿著毛皮便鞋的小腳輕輕動著,不時打一個呵欠,裹一裹身上那件淺藍色長罩衫,伸出桃紅色的手指頭,敲敲膝上的書皮。 我想問她: 「你為什麼還不搬走?那些軍官不是依舊在給你寫信,取笑你嗎……」可是我沒有勇氣對她說這些話,抱了一本寫「愛情」的厚書和帶著失望的愁悶走了。 院裡的人,現在談起這女人來更加不堪入耳,嘲諷得更加惡毒了。我聽了那些顯然是胡謅出來的肮髒話,心裡很不是滋味。我在背地裡同情她,替她擔心;可是一走到她跟前,瞧見她銳利的眼光,貓兒般靈巧的身體和那張總是高高興興的臉,我對她的憐憫和擔心便都象煙一般消散了。 春天,她忽然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過了幾天,她的丈夫也搬走了。 那屋子空著還沒有新房客搬進來的時候,我跑去張望了一下,只見光禿禿的牆上,留著掛過畫的四方形的痕跡,一些彎曲的釘子,和釘過釘子的傷痕。漆過的地板上,亂堆著五顏六色的碎布頭、紙片、破藥盒、空香水瓶,一枚大銅飾針閃著光。 我心裡難過了。我想再見一見那個嬌小的裁縫妻子,我要告訴她,我是多麼感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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