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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我坐下來,拿起一枚粗大的針就動手繡。我很同情我的主人,我總是想什麼事都盡力都他忙。我覺得有一天他會把繪圖樣、繡花紋、打紙牌這類事完全扔掉,另外來幹一種有趣的工作的。他常常忽然把工作扔到旁邊,用一種瞧陌生東西的驚異的眼神,愣生生地凝視著那種有趣的工作,他的長長的頭髮,一直披到腦門和臉頰邊,好象一個修道士的徒弟。

  「你在想什麼?」他的妻子問他。

  「沒想什麼。」他這麼回答著,又繼續工作起來。

  我默默地驚奇著:難道可以問人家在想什麼嗎?這是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一個人所想的,一時之間,總有好多事情混雜在一起:在眼前的一切事、昨天或去年見到過的事,都會混雜到一起,變幻著,叫你無法捉摸。

  《莫斯科報》的小品欄,還不夠念一個晚上。於是我提議把寢室裡床底下的雜誌拿出來念。年輕的主婦不相信地問:「那些雜誌裡面只有畫,有什麼東西可以念的呀?……」可是床底下除了《繪畫論壇》之外,還有一種叫做《火花》的雜誌;於是我們念起薩利阿斯的《佳京—巴爾李斯基伯爵》來。主人對這中篇小說裡的那個有點戇氣的主人公非常喜歡;對於小公子的悲慘的遭遇,笑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他這麼喊:「這可真有趣兒。」

  「看來,這都是胡編亂造。」主婦為了表示自己的獨立見解這樣說。

  床底下找出來的作品,對我大有好處,我得到了把雜誌拿到廚房裡去的權利,夜裡可以看書了。

  使我最高興的,是老婆子搬到兒室裡睡去了,因為保姆老是喝醉酒。維克托不打擾我,他每晚等家人們都睡靜之後,就悄悄兒起來把衣服穿好,溜到外邊什麼地方去了,直到天亮才回來。晚上還是不讓我點燈,因為大家都把蠟拿到寢室裡去了。我沒有錢買蠟,便偷偷把蠟盤上的蠟油搜集起來,裝在一隻沙丁魚罐頭盒裡,再加上一點長明燈的油,用棉線做燈芯,便點起一盞煙氣騰騰的燈,整夜放在爐子上。

  當我翻動一頁書的時候,那昏紅的火頭就搖晃不定,好象要熄滅的樣子。燈芯常常滑進燃得很難聞的蠟油裡;油煙熏我的眼睛。但這一切不便,都在看圖片讀說明的快樂中消失了。

  這些圖片在我的眼前展開了一個一天天擴大起來的世界:這裡有夢一般的城市,有高山和美麗的海濱。生活美妙地展現開來,大地更富於魅力:人多起來了,城市增加了,一切都變得更加多樣,無所不有。現在,我望著伏爾加河對岸的遠方,已明白那兒並不是一片荒漠,而在以前,當我遙望伏爾加河對岸的時候,我感到一種特別的煩惱:草場平坦地擴展著,披著破衣似的黑色灌木叢,草場的盡頭矗立著參差不齊的茂密森林,草場上空展開一片混濁寒冷的藍天,大地空曠而淒涼,我的心也空落落的,一種淡淡的悲愁。撩亂著它。我失去了一切希望,感到百無聊賴;只想閉上眼睛。這種憂鬱的空虛沒有給我半點希望,它只是把我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吸盡了。

  圖片的說明,用一種容易懂的文字,把另一些國家和民族的狀況告訴了我,把古代及現世的許多事情講給我聽,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是我所不懂的,這使我感到苦惱。有時候一些奇怪的名詞刺到我的腦子裡——什麼「形而上學」、「千年天國說」、「憲章運動者」一類奇怪的名詞,對我實在有點頭痛。我覺得它們是一種阻止我的想像的怪物。如果我弄不清這些名詞的意義,也就永遠再也不會明白什麼了——正是這些名詞象衛兵一樣把守著秘密之宮的大門。有時候,全部的句子象紮進手指的刺一般在我的記憶裡停留很久,使我再也不能去想別的事情。

  我記得念過這樣的怪詩:

  匈奴族的首長阿底拉

  騎著馬,

  滿身披著鋼鐵甲胄,

  象墳墓般地陰鬱和沉默,

  在無人境中行走。

  他的背後有一隊烏雲一樣的大軍在追尋著叫喊:「何處是羅馬?何處是雄偉的羅馬?」

  我已知道羅馬是一座都城,但是匈奴是怎樣一種民族呢?

  我必須把它弄明白。

  我找到一個好機會,就向主人問。

  「匈奴?」他驚奇地重複了一句。「鬼知道這是什麼呀?大概是個毫無意義的東西吧……」他不贊成地搖了搖頭。

  「你滿腦子都是些無用的東西,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呀,彼什科夫。」

  不管是好事壞事,可是我要知道它。

  我覺得團隊裡的牧師索洛維約夫一定會知道匈奴是什麼,我在院子裡碰到了他,就拉住他問。

  他體弱多病,紅眼睛,沒眉毛,黃須,臉色蒼白,性情暴躁。他把黑手杖拄著地,對我說:「這個跟你有什麼關係呀?」

  涅斯捷羅夫中尉惡狠狠地回答說:

  「你說什麼?」

  於是我決定,關於匈奴這個問題得去問藥房裡那位藥劑師,他對我總是和和氣氣的。他有一張聰明的臉,大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

  「匈奴,」藥劑師巴維爾·戈利特貝格對我說。「匈奴是吉爾吉斯那樣的遊牧民族,再沒有這個民族了,現在已經絕種了。」

  我覺得難過懊喪,倒不是因為匈奴人都已經絕種,而是因為把自己煩惱了這麼久的那個詞的意思,原來只是如此簡單,而且使我一無所獲。

  但我還是很感激匈奴。自從我為這個名詞大傷了腦筋之後,我的心踏實了許多,而且由於這位阿底拉,我跟藥劑師戈利特貝格接近起來了。

  這個人能夠很通俗地解釋一切難懂的名詞。他有一把開啟一切知識之鎖的鑰匙。他用兩個手指頭把眼鏡正一正,從厚玻璃片中盯住我的眼睛,好象拿一些小釘子釘進我的腦門一般,對我說:「好朋友,一個名詞好象樹上的一片葉子,為了明白為什麼這些葉子不是那樣的而是這樣的,我們必須先明白這株樹是怎樣生長起來的,必須學習。好朋友,書好比一座美麗的園子;園子裡什麼都有:有的叫人見了舒服,有的對人有用處……」我常常到那藥房裡去,為那些害慢性「燒心」病的大人們買蘇打粉和苦土,為孩子們買月桂軟膏和瀉藥,我就順便去找他。他的簡短的教導,使我對於書籍的態度更加端正了。

  不知不覺地我對書籍好象一個酒徒對酒一般,變成不可一日無此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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