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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為這突然迸發出來的看書的熱情,我受到了許多難堪的屈辱、侮蔑和恐嚇,想起來真是又傷心,又可笑。

  我把裁縫妻子的書看得很寶貴,生怕被老婆子扔進爐子裡燒掉,因此盡力不再去想這些書,每天早上我去小鋪買下茶的麵包,就在那裡借一些五彩封面的小書回來看。

  店老闆是一個一見就令人沒有好感的青年,厚厚的嘴唇,汗淋淋白蒼蒼的虛胖臉,長滿瘰鬁瘢和汙斑,眼睛也是白洋洋的,腫胖的手又短又笨。他這個鋪子,是這條街上青年人和輕佻的娘兒們夜間聚會的場所。我主人的兄弟也幾乎每天晚上到那裡去喝啤酒,玩紙牌。吃晚飯的時候,常常派我去叫他,在店後面一間窄小的屋子裡,我不只一次瞧見那位傻裡傻氣的紅臉的老闆娘,坐在維克托或別的青年人的膝頭上。

  老闆好象並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還有他那個在店裡幫忙做買賣的妹子,無論唱歌的、當兵的和一切愛這玩意的人去摟抱她時,他都滿不在乎。鋪子裡貨物很少,他說因為開張不久,所以還沒有配齊,其實那鋪子秋天就開了。他拿一些春宮畫片給窮人和顧主們看,拿一些穢褻的詩給那些喜歡這類詩的人抄。

  我花了每本一個戈比的租錢,向他租了米沙·葉夫斯季格涅耶夫的無聊的小書來看;這是很貴的。可是那些書一點趣味也沒有;就是《古阿克,又名忠貞不屈》、《威尼斯人法蘭齊爾》、《俄羅斯人和卡巴爾達人之戰,又名一個死于丈夫墓頭的美人伊斯蘭教徒》等等這類書籍,也不能使我滿意,常常引起我難堪的憤慨:覺得這些書是用難懂的文字,談著令人難信的事情,簡直把我當傻瓜一樣捉弄。

  《射擊軍》、《尤裡·米洛斯拉夫斯基》、《神秘的修道士》、《韃靼騎士亞潘卡》那樣的書,我比較喜歡些;讀了之後,還有點餘味。但是最能夠吸引我的是聖徒傳;在這類書中,有一種嚴肅的東西,可以使人相信,而且有時受到深刻的感動。不知什麼緣故,一切大殉道者都使我聯想起那個「好事情」,一切大殉道婦女使我聯想起外祖母,而且一切聖徒,使我聯想起脾氣好的時候的外祖父。

  我劈柴的時候,躲在柴棚裡看,或是上屋頂樓去看;無論哪兒都同樣不方便,同樣寒冷。有時候看入了迷,或是要趕緊看完,便半夜裡起來點了蠟看。可是老婆子留意到晚上蠟短了,便用小木片來量過,把木片藏在隱蔽的地方;如果早上起來瞧見蠟短了一截,或是我雖找到那木片卻沒有折短到蠟所燃到的長度,那麼,廚房裡便馬上大聲嚷起來。有一次維克托氣呼呼地在床上大喊:「媽,你別亂嚷了吧。真要命。不消說,蠟是他點的,我知道他在麵包店裡租小說看哩。你上閣樓去瞧瞧就知道啦……」老婆子跑到閣樓裡,找到了一本什麼書,就把它撕得粉碎。

  不消說,這很使我憤慨。但是看書的願望,卻更加強烈了。我明白,就是一位聖人來到這樣的人家,我的主人們也一定會教訓他,把他變成和自己一樣;他們會因為無聊而去這樣做。如果他們停止對人的挑剔、責駡和愚弄,那麼他們就會覺得無話可說了,會變成啞巴;也就看不見自己的存在了。為了要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人必須用某種手段去對待人。我的主人們除了教訓人,責備人,就不會去對待周圍的人。即使你已開始和他們一樣地生活,也就是和他們的思想、感情一致起來,他們還是會因為這個來責難你。他們就是這樣的人。

  我想盡一切巧妙的辦法,繼續看書,老婆子幾次燒掉了我的書。短短的時期內,我竟欠了小鋪老闆一大尾債:四十七戈比。他要我還錢,並且嚇唬我,說我到他鋪子裡買東西的時候就扣下主人家的錢,抵償債款。

  「那時候你會怎麼樣呢?」他嘲弄地問我。

  他實在使我討厭,他大概也知道我討厭他,所以故意拿各種威嚇來為難我,而且越來越起勁兒。每次我上鋪子去,他總嘻著那污痕斑斑的臉,溫和地問我:「錢拿來了嗎?」

  「沒有。」

  這使他吃驚了,他把臉一沉:

  「怎麼回事?你要我到法庭去控告嗎?把你的財產充了公,送你到遠地去充軍嗎?」

  我的工錢是主人直接交給外祖父的,我沒有地方去弄錢,我慌了,怎麼辦呢?我請求緩一緩再還債,可是老闆伸出油乎乎腫胖的手來,對我說:「你親一親這只手,我就再等一下。」

  可是當我拿起櫃檯上的秤錘,向他一揚的時候,他就往下一蹲喊道:「幹嗎?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我是說著玩的呀。」

  我知道他並不真是說著玩的,為了要還清他這筆帳,我決定去偷錢。每天早上我給主人刷衣服,他的褲子口袋裡常有鏘鏘的錢聲;有時錢跳了出來,在地板上滾動。有一次,有一枚落在地上,從地板縫裡滾進樓梯底下柴堆裡去了。我忘記把這件事告訴主人,過了幾天,我在柴堆裡找到了一個二十戈比的銀幣,才記起來,當我把它交給主人時,他老婆對他說:「你瞧,衣袋裡放了錢,總得數一數呀。」

  可是主人對我笑眯眯地說:

  「我知道他不會偷錢的。」

  現在,我下了偷錢的決心,想起了這句話,想起了他的深信不疑的笑臉,我就感到偷盜這回事是多麼困難。有好幾次從衣袋裡掏出了銀幣數了一數,總是下不了手,為了這件事,我苦惱了大概有三天。萬萬沒有想到,這樁心事竟簡單迅速地解決了。主人忽然問我:「你怎麼啦?彼什科夫,無精打采,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我便坦白地把自己的心事全對他說了。他皺了皺眉頭說:「你瞧,這些小書把你給弄成什麼樣子啦。看書,反正會出亂子的……」他給了我五十戈比,嚴厲地囑咐我說:「千萬別對我媽和女人漏出口風呀,要不然她們又會大吵大鬧的。」

  接著,他和氣地笑了一笑說:

  「你這小夥子真倔強,拿你有什麼辦法呀。不要緊,這樣挺好。可是以後不要再看書。從新年起,我要定一份好報紙,那時你再看吧……」於是,每天晚間,從喝茶到晚飯這段時間,我就念《莫斯科報》給主人們聽。念一些瓦什科夫、羅克沙甯、盧德尼利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和那些對煩悶得要命的人幫助消化的文藝作品。

  我最討厭念出聲來,這妨礙我理解所念的句子。但是主人們都聽得出神,以一種虔誠的貪婪的神情對於主人公的惡行不斷發出驚歎,而且自鳴得意地說:「可是,咱們過得挺平安,什麼事也沒有,應當謝謝上帝。」

  他們常常把事件弄混,把有名的大盜丘爾金的所作所為記在馬車夫福馬·克魯奇納的帳上;又常把名字搞錯。我糾正了他們的錯誤,他們非常吃驚:「唔,他的記性多麼好呀。」

  有時《莫斯科報》上登著列昂尼德·布拉韋的詩。我很喜歡這些詩,把它們抄在本子上。但主人們談起詩人的時候,便說:「人都老了,還作詩呢。」

  「他是酒徒,是半瘋兒,一切都無所謂。」

  我喜歡斯特魯日金和梅曼托—莫裡伯爵的詩,但女人們,無論老婆子還是年輕主婦,都認定詩是胡說八道的東西。

  「只有小丑和唱戲的戲子,才用詩句說話。」

  冬天晚上,躲在窄狹的小屋子裡跟主人一家子對面坐著,是一種難堪的時刻。窗外是靜靜的夜,有時聽得見樹枝被凍得劈啪作響的聲音。人們象凍魚一般,一聲不響地坐在桌子旁邊。風雪敲打著窗子和牆壁,在煙囪中怒吼,吹得火爐門直響,兒室裡嬰兒在哭叫。我真想坐到屋子暗角落裡,蜷縮起來,跟狼一樣大聲號叫。

  女人們坐在桌子的一端,縫著針線,織著襪子。另一端坐著維克托,躬著背,懶洋洋地繪圖樣,不時喊叫:「別搖動桌子呀,真要命。狗賊,吃耗子的。……」在旁邊的大刺繡架後面,主人正坐在那裡用十字紋繡一張台毯。從他的手指底下,出現紅的大蝦、青的魚、黃的蝴蝶、秋天的紅葉。這個圖案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他幹這個活兒已經是第三個冬天了。現在他已做膩了,有時候白天見我空閒下來,便對我說:「唔,彼什科夫,你來繡這台毯,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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