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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槍刺亮閃閃的,跟活的一樣,象一條蛇似地盤旋著想要螫人,見了未免有點可怕,可是更多的卻是快樂。

  鼓手莫爾德瓦人,教我怎樣拿鼓槌打鼓。開頭他把住我的手,直到疼痛,把鼓槌塞進我被捏得發疼的手指中間。

  「敲吧!一,二。一,二。搭郎,搭搭,湯!敲吧,左邊輕,右邊重。搭郎,搭搭,湯!」他跟鳥兒那樣圓睜著眼睛,狠狠地喊著。

  我跟著兵士們一起在空場上跑著,直到操練完畢。之後,一邊聽著他們大聲歌唱,一邊瞧著他們每一張都跟剛鑄出的新的五戈比銅子一般善良的臉,一直經過全城,送他們到營房門口。

  看見許多一模一樣的人,組成一個密集的隊伍,形成統一的勢力,快步地在街頭經過,我就產生一種想同它接近的感情,很想跟沉入河中去、走進森林去似的,投身到他們的隊伍裡去。這些人是什麼都不怕,勇敢地看待一切,能夠征服一切,想要什麼,就有什麼。而最主要的是他們純樸、善良。

  可是有一次休息的時候,一個年輕下士,拿一支粗大的煙捲給我抽:「你抽吧!這可是一支好煙,我不願給任何人抽,可是你這孩子太好了,我送你抽呀!」

  我抽起來,他退後了一步。突然,煙捲上冒出一股紅紅的火焰,迷住我的眼睛。我的指頭、鼻子、眉毛都燒傷了。一股灰色的鹹味的煙氣,嗆得我又打噴嚏又咳嗽。我眼睛瞧不見東西了,我嚇得蹦跳起來。一群兵士把我緊緊圍住,快活地高聲大笑。我轉身回家,呼哨和哄笑,宛如牧羊人的鞭子的聲音,在背後追著我。被燒的指頭發疼,我的臉破了,眼裡流著淚。但是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還不是這種肉體上的痛苦,而是一種不可言狀的驚異: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待我?

  這種惡作劇為什麼能使這班善良的青年人高興?

  回到家中,我爬上閣樓,在那裡坐了很久,回想我過去很多次遇到的那一切無法解釋的殘酷,特別清楚生動地浮在眼前的,便是那個從薩拉普爾來的矮小的當兵的。他好象活生生的一樣站在我的面前問:「怎麼樣?明白了沒有?」

  過了不久,我又遇到了比這個更倒黴更驚人的事。

  我常常到哥薩克兵營裡去;兵營在佩切爾區附近。我覺得哥薩克和兵士不同,並不是因為他們馬騎得好,裝束特別漂亮,而是因為他們說話特別,唱另樣的歌,而且跳舞也實在好。有時候,在傍晚,他們把馬刷洗好,就在馬房邊圍成一個圈子,一個瘦小的棕紅色頭髮的哥薩克,頭髮甩得亂蓬蓬的,提高嗓子唱起來,好象一個銅喇叭。他使勁挺直身子,輕輕地唱著靜靜的頓河和藍色的多瑙河一類的悲歌。他的眼睛閉著,跟那些唱得太累、從樹枝上掉下來、有時也會死掉的紅雀一般。他敞開襯衫的領口,露出銅馬轡似的鎖骨;而且他的全身,就好象一尊銅像。他用兩條瘦瘦的腿站著,好象大地在他的腳下搖動。他張著兩臂,閉著眼,提高著嗓子唱。看那樣子,他好象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號手的號,一支牧羊人的笛子。有時候,也覺得他馬上會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紅雀般立刻死去一樣。因為他把整個心靈,全部力量都傾注到歌唱裡了。

  他的同伴們,有的把手放在衣袋裡,有的把手放在寬闊的背脊後面,在他四周圍成一個圈子,嚴肅地凝視著他銅色的臉,盯著他那向空中輕輕揮動著的胳臂,象教堂裡的唱詩班一般,神態莊重而又不慌不忙地唱。他們這班人,不管有鬍子的或沒有鬍子的,在這一刹那間,都變得和聖像一樣,和聖像一樣威嚴,和聖像一樣超越人間。歌象一條大路似的長,也象大路一樣平坦廣闊而光明。聽了這歌聲,使人忘掉了一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晝還是黑夜,自己是孩子還是老人!唱歌人的歌聲漸漸消沉下去,這時候就聽見那些軍馬發出悲嘶的聲音,它們懷念著遼闊的草原,聽見蕭蕭的秋夜從野地迫近過來的聲音。聽著,聽著,心兒就膨脹起來,充滿一種異常的感情,溢騰起對人類、對大地的偉大的無言的愛,好象馬上就會炸開來。

  我覺得那位瘦小的象銅人一樣的哥薩克,不是一個普通的人,而是一個偉大的神話般的比一切人都善良、都高尚的人物。我不能夠和他說話,有時他問我什麼,我只能幸福地微笑著,嚅嚅囁囁說不出話來。我情願象狗一般順從,一聲不響地跟在他後邊跑,只要能夠經常瞧見他的影子,能夠聽見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見他站在馬房角落裡,把一隻手舉到眼前,凝視著戴在指上的一隻光滑的銀指環。他的美麗的嘴唇在微動著,一撮小小的紅髭須在發抖,滿臉現出悲痛懊喪的神色。

  還有一次,在黑暗的晚上,我帶了幾隻鳥籠子上老乾草廣場的酒店去。酒店老闆非常愛會唱歌的鳥,常常買我的鳥兒。

  那哥薩克正坐在屋角爐子和牆壁間的櫃檯邊,身邊坐著一個身體比他幾乎胖一倍的婦人:她那張圓臉,象上等山羊皮似地發出光彩;她用母親似的慈祥的眼光,微帶驚懼地望著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腳在地板上來回磨擦著;大概碰痛了婦人的腳。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蹙著眉頭低低請求他說:「不要動手動腳呀……」哥薩克把眉毛使勁一豎,立即又無力地垂下了。他熱得解開了制服和內衣,露出了脖子。女的把頭巾布從頭上放到肩頭,一雙茁壯白嫩的手臂擱在桌邊上,指頭互相絞扭,絞得泛出紅色。我越看他們,越覺得他這個人像是一個在慈愛的母親面前有過失的兒子。她很柔和地對他叮嚀著什麼,但他只是不好意思地沉默不語,好象對於正當的指斥,沒有可回答的。

  他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突然站起來,胡亂地戴上軍帽(幾乎蓋住了眼睛)用手掌拍了拍它;也不扣上衣服,就向門口走去。女的也就站起來,對酒店主說:「我們馬上就回來,庫茲米奇……」大家用笑聲和嘲謔送他們出去。有人沉厚而嚴峻地說:「領港員會回來的;他要給她苦頭吃了!」

  我跟著他倆後面出去。他們在黑暗中走著,離我前面約十步的樣子,斜穿過廣場,踏著泥濘的道路,向伏爾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看見女的扶著哥薩克,顯出蹣跚的樣子。我聽見泥漿在他們腳下作響。女的低聲懇切地問:「您到什麼地方去?喂,到什麼地方去?」

  雖然那條路並不是我要走的,但我依然踏著泥濘跟上他們。不多一會兒,他倆走上了斜坡的小路,那哥薩克就站下來,離開女的約一步距離;突然打了女的一個耳光,女的吃了一驚,大聲喝叫:「啊喲,這是為什麼?」

  我也吃了一驚,直跑到他們身邊。哥薩克橫抱著女人的身軀,把她扔到堤欄外邊的坡上,自己也跳了下去。兩個人扭成黑黑的一團,順著斜坡草地滾下去。我感得一陣昏眩,愣住了。聽見底下有窸窣的聲音,有撕破衣服的聲音,和哥薩克的吼叫聲。女的斷斷續續地低聲嚇唬:「我喊了……我要喊了……」她痛苦地哼了一聲,聲音很大,隨後就靜寂了。我摸到一塊石頭丟下去,只聽見草沙沙地響。廣場那邊,酒店的玻璃門砰地一聲響,有人啊喲地叫了一聲,大概是跌倒了。接著,一切又回復靜寂,這是一種使人擔心每秒鐘都會有什麼事要發生的靜寂。

  坡下現出了一大團白東西。這個白團哽咽著,啜泣著,緩緩地、踉踉蹌蹌地向上邊走來。——我認出就是那個女人。她象一隻綿羊一樣爬了過來。我看出她上半身完全裸著,吊著兩隻大奶子,好象變了三張臉。她終於爬到堤欄旁邊,在堤欄邊上坐下,幾乎跟我坐在並排。她理著散亂的頭髮,好象一隻害氣腫病的馬,呼呼地喘息著。雪白的肉體上沾滿了烏黑的泥巴。她哭著,象貓洗臉似的擦著臉上的眼淚。瞥見了我,她就輕輕說:「啊喲,你是誰?快走開,不要臉的!」

  驚愕與悲痛的感情,使我呆住了,再也不能動一動。我記起了外祖母妹子的話:「女人是一種魔力,上帝自己也受了夏娃的騙……」這個女人站起來,用衣服的破片掩住了胸脯,赤著腳,急忙忙跑開了。這工夫,哥薩克從坡下爬上來,把白色的破布片向空中搖晃,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傾聽著,用快樂的聲音說:「達裡婭!怎麼樣?咱們哥薩克人,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你當我喝醉了嗎?沒—有,我這是裝出來給你看的了……達裡婭!」

  他昂然站著,說話口齒很清楚,聲音中帶著嘲笑。他彎下腰,用破布片擦乾淨自己的靴子,接著又說:「喂,把上衣拿去……達什克!不要裝模作樣了……」他又大聲說了一句侮辱女人的話。

  我坐在岩屑堆上,聽著他在這夜靜中孤零零的耍威風的聲音。

  廣場上的燈火在眼前閃動。右邊,黑幢幢的樹行中聳立著貴族女子專科學校白色的校舍。哥薩克懶洋洋地胡謅著一連串穢褻的話,揮動著白的破布片,向廣場走去,象一場噩夢似的消失了。

  斜坡下邊的水塔裡,排汽管在喘息。坡道上跑過一輛街頭四輪馬車。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沉悶地順著斜坡走去,一隻手裡還拿著一塊冷冰冰的石頭,我沒有來得及扔向哥薩克。在勝者格奧爾吉教堂左近,被一個打更的叫住了。他怒衝衝地問我是誰,背上的袋子裡是什麼東西。

  我把哥薩克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他哈哈大笑起來,怒叫道:「有辦法!哥薩克人真有兩下子;我們哪比得上他們,娘兒們都是母狗……」他笑得前仰後合,可是我已經往前走了。我真不懂,他到底是笑的什麼。

  我恐懼地想著:若是我的媽媽、我的外祖母碰上這樣的強暴,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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