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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在生鐵一樣堅硬的地面上,現出了路邊村落的茅舍;一群忿怒的餓狗向腳邊沖來;更夫敲著梆子慌恐地叫:「那兒是誰?說句夜間不該說的話,是鬼把你弄來的吧?」

  我擔心我的捕鳥器具會被沒收。每次總帶著幾個五戈比的銅子,準備送給更夫。有個福基納村的更夫,跟我交了朋友,每次碰到,他總是驚歎:「又是你來了?唉,你這個閒不住的夜遊神,膽子倒不小!」

  他名字叫尼豐特,是個矮個子,長一頭白髮,很象聖徒。

  他常常從懷裡拿出蘿蔔、蘋果,或是一把豌豆什麼的,放在我的手裡。

  「唔,送給你,朋友,我留著特地請你的。吃吧。」

  接著,就一直送我走到村外。

  「去吧,上帝保佑你!」

  東方發白的時候,我走到樹林裡,就把捕鳥具裝好,掛起誘鳥籠,在林邊躺著,等待太陽出來。這時萬籟無聲,四周的一切都凍結在深深的秋眠中。灰沉沉的霧氣裡,隱約望見山崖下廣闊的草常這一片大草場雖然被伏爾加河隔斷,但越過了河,還是向外伸展,直伸展到渺茫的霧氣中。漸漸的,從遠處草場盡頭的樹林後邊,悠然升起了白洋洋的太陽;黑色馬鬣毛般的林子上面,閃爍著光波,展開了一種奇異的,動人心魄的場面:霧從草地上漸漸升騰起來,愈升愈快,被陽光映成銀色。接著,地面上顯出了灌木叢、樹木、乾草堆。草場好象融化在陽光中,變成一種赤金色,向四面八方灑開來。

  現在,太陽已照到河邊靜寂的流水上,好象整條大河,都已經向太陽沐浴的地方湧過來了。太陽笑嘻嘻的,漸漸升高,祝福著,溫暖著這赤裸的寒顫的大地。地上散溢著秋天的濃香。

  天空一碧無瑕,地面顯得更加遼闊無邊。一切東西統統向遠方流去,好象有人在引誘著:「到那青青的地平線去吧。」在這地方,我已看過幾十次日出,每一次都另有一番新的景象展現在我的眼前。——一個充溢著新奇的美景的世界……不知什麼緣故,我特別喜歡太陽。我愛太陽這個名字,愛這名字中悅耳的聲音,藏在這聲音中的音響。我喜歡閉著眼睛讓臉曬在溫暖的陽光中。當陽光劍一般穿過牆垣的隙縫或樹枝間的時候,我愛伸出兩手的手掌去捉它。外祖父非常崇拜「不拜太陽的米哈伊爾·切爾尼戈夫斯基大公和貴族費多爾」;我以為這不過是跟茨岡人一樣的黝黑而陰險的惡徒。

  他們好比可憐的莫爾德瓦人,是永遠的眼病患者。太陽從草場上升起時,我不禁高興得笑了。

  針葉樹在我頭上沙沙作響,綠葉尖上滴下露珠。樹蔭下的陰影中,蕨蕨的圖案紋的葉子上,早晨的寒霜象一層銀箔似的閃爍。帶紅色的草,被雨水打倒了,草莖伏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可是當一綹明亮的光線落在這草莖上的時候,就可以瞧見草葉中有一種輕微的戰慄;這也許是生命的最後的掙扎吧。

  鳥兒們醒來了,灰色的煤山雀象絨毛球,從這枝跳到那枝。火焰般的交喙鳥,用彎曲的嘴啄松樹頂上的松果。松樹梢頭,一種白色的白頭翁搖著身體,擺動著長長的船舵一般的尾巴,張著黑珠子一般的眼睛,不信任地斜眼瞧瞧我張著的網。忽然,一分鐘以前還沉浸在深思中的整座森林,漾起千百種的鳥聲,充滿了大地上最純潔的生物的叫聲。大地上的美麗之父——人類,也就依照它們的形象,造出了許多愛爾菲、司智天使、六翼天使以及天使之群來安慰自己。

  捕這些鳥兒,未免有點不忍,我覺得把它們關進籠子裡,良心上過不去。我更喜歡觀賞它們,可是狩獵的熱情和掙錢的欲望,壓倒了憐憫之心。

  鳥兒們做出許多狡猾的把戲,使我覺得可笑。藍色的白頭翁,仔細觀察了捕鳥器,知道那兒有危險,便從側邊鑽進去,安全地、巧妙地從捕鳥器的棒杆上啄去了誘餌。白頭翁本是很聰明的,可是太好奇,這就害了它們。驕傲的灰雀比較笨一點。它們成群地鑽進網裡來,好似一隊吃得腦滿腸肥的市儈擁進教堂裡去。被網兒罩住時,它們非常驚異,眨眨眼睛,用厚鈍的嘴啄著指爪。交喙鳥走進捕鳥器,顯得鎮定而大方。還有一種叫作繞樹鳥的,是一種神秘的怪鳥;這種鳥長時間站在網跟前,把身子支在粗壯的尾巴上,不時動動長嘴。它跟啄木鳥一樣,在樹幹上跑著,總是跟白頭翁作伴。

  這種煙灰色的鳥,讓人感到有一種可怕的地方,像是有一點兒孤寂,誰也不愛它,它好象也不愛誰。它跟喜鵲一般,喜歡偷一些細小發亮的東西藏起來。

  到近午時候,我停止了捕鳥,穿過森林和曠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經過村落,便有一班孩童、小夥子來打劫我的鳥籠,打壞我的工具。這種事我已經遇到過了。

  傍晚回到家裡,又餓又累。可是我感到在這一天中自己好象長大了,見識了一點新事物,也變得更硬氣了。這是一種新的力量,靠著它,對於外祖父的譏刺,也就不放在心上,能一點不帶氣憤地聽下去。外祖父看見我這種樣子,便開始入情入理地,嚴肅地說:「扔掉這吊兒郎當的營生吧,扔掉吧!哪裡聽說過一個捕鳥的人能有出息,沒有這種事,我知道!你還是去找一個正當職業,磨煉磨煉你的智慧吧。人活著,並不是叫你吊兒郎當的。人好比上帝播下的穀種,必須要長出好穗子來!人好比一個盧布,會盤利息,就能變成三盧布!你當過日子是容易的嗎?不,很不容易啊!對人來說,世界是一片暗夜,每個人必須給自己照亮道路。每個人都長著十個指頭,可是誰都想撈得多些;所以必須把氣力顯出來。沒有氣力,就要狡猾。你要是又小又孱弱,那麼上天國,落地獄都是不成的。人好象在跟大家一起過活,其實要記住自己是孤獨的人。人家說的話都要仔細聽,但是誰的話也不要相信;你要是只憑眼睛看,便會把事情弄錯的。嘴要謹慎。房屋、城市,不是一張嘴可以造成的;要用盧布跟斧頭才能造。你得知道,你既不是巴什基爾人,又不是加爾梅克人,他們的全部財產,只是蝨子和羊群……」他可以這樣嘮叨一個晚上。這些話我都能背下來。我很愛聽他的話,只是這些話的意義,我總是不大相信的。照他說,一個人所以不能稱心如意地過活,是有兩種力量在中間阻礙:一種是上帝,一種是人。

  外祖母坐在窗邊,紡著織花邊用的紗線;紡錘在她靈巧的手裡嗡嗡地響著。她聽著外祖父的話好久都不作聲,後來忽然開口道:「一切事情都會變得象上帝所希望的那樣。」

  「什麼?」外祖父叫起來。「上帝?我並沒有忘掉上帝呀。

  我是知道上帝的!傻老婆子,上帝難道願意把一些傻瓜種在地上嗎?」

  ……我覺得世界上最有福氣的,似乎要算哥薩克人和兵士了。他們的生活單純、快活。晴天,他們一清早就跑到我們門前那山溝對面,好象白蘑菇似的,在空地裡散開,開始做複雜有趣的遊戲:那些穿白襯衫的敏捷強壯的人,手裡拿著槍,在空場上歡樂地奔跑,然後消逝在山溝裡。喇叭聲一響,他們忽然又跑到空場裡來,跟著鬧盈盈的軍鼓聲,叫著「烏啦」,把槍尖頭向前沖去,直朝著我們的房子沖過來。好象轉眼之間,會把房子當一個稻草堆似地沖倒。

  我也叫著「烏啦」,迷迷糊糊地跟著他們一塊兒跑。兇猛的銅鼓聲不知不覺地引起我想破壞一切,把牆頭沖倒,或是把小孩子打一頓的心思。

  休息的時候,那些兵士拿一種粗煙捲請我抽,拿重重的槍給我瞧;有時,一個兵士把槍刺對著我的腹部,故意發出慘厲的聲音:「我刺死你這只小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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