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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在山溝底部,長滿牛蒡草的深處,發出金翅雀的啼聲。在灰白色的雜草叢中,可以望見靈活的鳥的紅冠。在我的周圍,有許多好奇的白頭翁在熱鬧地啼叫。它們有趣地鼓起白白的腮幫,忙忙碌碌吵鬧著,這情形很象過節時候的庫納維諾的小市民年輕婦女。它們很靈巧,很聰明,很厲害,什麼事情都想知道,什麼東西都想去碰一碰,就這樣,它們一隻又一隻落進捕鳥器裡去了。看它們那麼焦急亂闖的樣子,真有點可憐。但我是做買賣的,是不能容情的呀,我把它們從捕鳥器裡抓到鳥籠裡,再用布袋把鳥籠罩祝它們一到暗地方,就變得老實了。

  山楂樹叢裡,飛出一群黃雀。滿樹叢都是太陽光,黃雀歡喜得什麼似的,叫得更歡了。瞧它們的模樣,很象一群小學生。貪心的持家能手伯勞鳥,遲誤了去南方的旅行,棲在野薔薇樹的軟枝上,用嘴梳著翼上的羽毛。它們閃著黑炯炯的眼睛,狙伺自己的獵物;一刹那間,跟雲雀一般向上飛起,捉住一隻野蜂,小心翼翼地把它穿在荊棘樹上,重又歇在枝上,不停地轉動著賊溜溜的小腦袋。機靈的松雀沒聲沒響地飛了過去。這正是我所渴望的,捉住它多好呀!一隻離了群的灰雀,披著紅紅的衣服,擺著象將軍一樣的架子,停在赤楊上,怒衝衝地叫著,搖晃著黑嘴。

  太陽漸漸升高,鳥兒越加多了,鳴聲越加熱鬧了。整個山溝裡充滿了音樂。最基本的音調,是風吹灌木叢的簌簌聲。

  鬧盈盈的鳥聲,畢竟掩蓋不了這輕微的、動聽的愁悶的低響。

  在這低響之中,可以聽出一種夏天的離歌,其中喃喃著一種特別的言語,自然地變成歌詞。這時,我不由得想起了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從上邊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外祖母的聲音:「你在哪兒?」

  她坐在山溝邊上,面前攤開一塊包頭布,上邊擺著麵包、黃瓜、蘿蔔、蘋果,這許多天賜的食物當中,有一隻很美的多角的玻璃瓶,在太陽下發著光,瓶口塞一個雕成拿破崙頭形的水晶塞子,瓶裡裝著一什卡利克的用金絲桃浸過的伏特加酒。

  「天啊,多麼快活呀!」外祖母滿心感激地說。

  「我編成了一支歌!」

  「是真的嗎?」

  我就把似詩非詩的東西唱給她聽:

  眼看著冬天漸漸到來,

  夏天的太陽呀,再會再會!*

  可是外祖母不讓我唱完,就插嘴道:

  「這種歌原來就有的,只是比這好一些!」

  於是她提高嗓子唱了起來:

  哎呀,夏天的太陽快離去了,

  去到黑夜,那遙遠森林的後邊!

  唉!丟下我,一個年輕的姑娘,

  孤零零地再沒有一絲兒春的歡喜……

  早晨我要不要去到村外,

  回想五月中同遊的歡情,

  那曠野令人不快的望著,

  我在這兒喪失了我的青春。

  哎呀,我親愛的女友們喲!

  等那輕軟的初雪堆起,

  請從我白白的胸膛挖出心兒

  把它埋葬在雪堆裡!*

  我的作家的自尊心,一點兒也沒有受到傷害,我很愛這首歌,並且很憐憫那位年輕的姑娘。可是外祖母說:「這裡唱的是一種感傷的歌!是一位年輕姑娘,詠歎自己的身世。從春天起她跟愛人一起遊玩,可是冬天快到來的時候,她已被愛人拋棄了。也許她的愛人,已經另有新歡,所以這位姑娘悲傷不止……一件事物,自己沒有親身經歷過,是不能講得那麼好,那麼真的。你看這姑娘,她編得多好!」

  第一次賣鳥兒掙了四十戈比,外祖母非常驚奇:「你瞧,我只當是玩兒的,孩子的把戲,不料竟賣了這麼多錢!薄翱墒腔孤艫錳鬩肆四亍薄笆鍬穡俊*

  在趕集的日子,她總能賣到一盧布或更多些回來,這就更加驚異了:這麼一些算不了什麼的玩意兒,竟能夠掙這麼多錢!

  「一個女人,一天忙到晚,給人家洗衣服,擦地板,也只掙得二十五戈比,你想想看!說來,這個行當不好!把鳥捉來關在籠子裡,也不好。阿廖沙,這種買賣,還是別幹了吧!」

  可是我很醉心於捕鳥。我覺得它很有趣,而且借此可以獨立謀生。除了鳥兒以外,沒給誰找麻煩。我弄到了一些上等的捕鳥器具,常跟捕鳥的老前輩談天,得到不少知識。我又常常一個人到三十來俄裡外的伏爾加河邊去,到克斯托夫森林裡去捕。那兒作檣桅用的高大松樹上,棲著交喙鳥,以及精於此道的人所珍愛的一種白頭翁。這是一種長尾白毛,非常珍奇美麗的鳥兒。

  我常常傍晚出發,整夜在喀山公路上走著,有時被秋雨淋著,跋涉在深深的泥濘中。背上背著油布袋子,裡面裝著捕鳥器和誘鳥籠,一隻手拿著一根核桃木的粗大木杖。秋天的黑夜,寒冷可怕,很可怕!……公路兩旁,立著被雪打壞的老白樺樹,在我頭上伸出了濕淋淋的枝條。向左邊山崖底下望去,黑洞洞的伏爾加河上,浮閃著末班輪船和駁船上的幾盞桅燈,好象正向無底的深淵沉下去。這些船的蹼輪,在水裡啪啪地響著,汽笛嗚嗚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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