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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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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他們又坐在那低低的篷帳底下,躺的躺,喝的喝,吃的吃,打牌的打牌,親親切切,正正經經談著話,瞧著河面的流水。簡直好象一個鐘頭前吹呼哨、張威助勢的並不是他們。他們又跟平常一樣安靜、慵懶。他們一天到晚,跟遊蕩的太陽光中的小蟲和塵埃一樣,在船上蕩來蕩去。每到一個碼頭,就有十來個人一夥兒,擁上跳板,一邊畫十字,一邊走上碼頭去。從碼頭上,也有差不多數目的人,迎著他們跑過來。每個人都背著沉重的包裹和旅行箱,把背脊壓得彎彎的,連穿著的衣服都跟他們的相同……這種經常的乘客的替換,沒有使船上的生活發生絲毫的變化。新來的乘客,也說著離去的乘客說過的同樣的話:土地啦,工作啦,上帝啦,女人啦,而且他們用的是同樣的辭句。 「忍耐點吧,一切都是老天安排的。啊,做人頂要緊的是忍耐!沒有法子,我們命該如此……」這種話,聽著很枯燥,使人生氣。我不能忍受侮辱,我不能忍耐惡意的、不公平的屈辱的待遇。我堅信,我也覺得我不應受這種待遇。就是那當兵的,也一樣,也許他自己願意逗人笑吧……馬克西姆被船上開除了,他是一個嚴肅而善良的小夥子,可是下流的謝爾蓋卻被留下來了。一切統統是倒行逆施。但是這班善於把人家捉弄到幾乎發狂的人,為什麼被水手呵叱起來,卻唯唯諾諾?為什麼人家罵得那麼凶,他們卻滿不在乎呢? 「幹嗎大家都擠在船邊上?」水手長把一雙漂亮而兇狠的眼睛眯得細細的,大聲呵斥。「船傾斜了,散開,穿厚呢子的鬼東西……」這班鬼東西就服服帖帖地擠到甲板的另一邊去。他們跟綿羊一般,又被人家從那邊攆走。 「唉,該死的東西……」 炎熱的晚上,在曬了一整天太陽的鐵皮篷下,悶得難受。 搭客們就跟蟑螂一般在甲板上亂爬,到處隨便躺著。船靠碼頭之前,水手們就用腳踢他們起來:「喂,幹嗎躺在路上!到自己鋪位上去……」他們爬起來,睡眼蒙矓地向人家推他的方向走去。 水手們也跟他們一樣,只是服裝不同。可是,卻跟巡警一般指揮他們。 在這班人身上,首先使你注意的,是他們的溫順、懦弱和可悲的順從性格。可是,這順從的表皮一破裂,便會爆發出無情的,荒唐的,而且幾乎總是不快的惡作劇,實在叫人料想不到,叫人感到可怕。我覺得人們好象不知道輪船把自己載到哪裡去,也好象無論在哪兒叫他們上岸都可以。他們無論在什麼地方上了岸,休息一會兒,又重新跳上這條或那條船,又開始向什麼地方漂泊去了。他們都好象是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跟陸地沒有緣分。因此,他們統統懦怯得要命。 有一天半夜過後,不知機器哪部分爆炸了,發出大炮一般的聲音。甲板馬上籠罩上白色的霧氣。蒸氣從機器間裡濃濃的冒出來,彌漫到所有的空隙。只聽見有人刺耳的大叫,可瞧不見人影:「加夫裡洛,把焊鑞拿來,還有防火布……」我睡在機器間左邊洗碗檯子上。當爆炸和震動聲把我驚醒的時候,甲板上是死一般的靜寂,只有從機器間噓噓噴出熱騰騰的蒸氣和不時的槌頭丁丁聲。可是過了一分鐘之後,甲板上的乘客,發出各色各樣的聲音,號的號,叫的叫,頓時充滿了恐怖。 在白色霧氣中——它很快就稀薄了——一些沒紮頭巾的女人,跟頭發亂蓬蓬的,睜著圓圓的魚眼睛的男人,互相踐踏著,東奔西竄。大家都背著包裹、口袋和箱子,跌跌撞撞,嘴裡胡亂叫著上帝、聖徒尼古拉的名字,急著向什麼地方跑去,互相打著。這是一種可怕的,同時也是有趣的情景,我就跟在他們後邊瞧他們要幹什麼。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夜間的驚慌情景,但我立刻明白是他們的誤會。輪船依然照原來的速度行駛著。船右邊,很近的地方燃著割草人的篝火。夜是那樣明淨,滿月高高地懸在天空。 但是甲板上那些人卻奔跑得越來越快,連二等艙三等艙的客人都跳出來了。有一個人縱身一躍,就跳到船欄外邊去,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兩個男人和一個修道士拿木柴把釘死在甲折上的長椅子打下來;把一大籠雞從船尾投到水裡去。甲板中央駕駛台扶梯邊,跪著一個男人,向由他身旁跑過去的人行禮,嘴裡狼一般吼叫:「諸位正教徒,我罪孽深重……」「放救生艇,鬼東西!」一個肥胖的老爺只穿一條長褲子,連襯衫也沒披,在大聲叫喚;還捏緊了拳頭捶自己的胸口。 水手們跑過來,抓住人們的領口,打他們的腦袋,把他們往甲板上推。這時候,斯穆雷笨重地踱來踱去。他在睡衣外邊披上一件大衣;大聲向眾人勸說:「也不害臊呀!你們幹嗎,瘋啦?船靠岸了!這一邊便是岸!跳進水裡去的那些傻瓜,已經給割草的救起來了。他們在那裡。瞧見沒有,那邊兩隻艇子?」 他捏緊拳頭,望三等艙客的腦袋打去,從頂門上往下打,他們跟袋子似的,不聲不響地倒在甲板上。 混亂還沒有完全靜下來,一個披著斗篷的婦人,手裡拿著一把湯匙,向斯穆雷沖來;把湯匙在他鼻子尖上晃動,嘴裡叫著:「你怎麼這樣大膽呀?」 一個渾身濕透了的老爺,一邊舔著自己的胡髭,一邊攔著那婦人,並淒然地說:「你別管他,這個蠢貨……」斯穆雷把兩人一攤,羞慚地眨巴著眼,問我:「唔,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他罵我呀?真是豈有此理! 那個婦人,我是頭一次見著呀! 一個男人,一邊擤著鼻血,一邊叫喚: 「唉,這班人呀!簡直是土匪! 一夏天,我在船上遇到了兩次驚慌。兩次都不是真正遇險,只是心裡害怕,惟恐有什麼危險,就這麼驚鬧起來。第三次乘客們捉到了兩個扒手——其中一個扮作朝山進香的裝束,他們背著水手偷偷把這兩個人私刑拷打了差不多足足一個鐘頭。後來水手把扒手奪去,眾人就罵水手:「賊子庇護扒手,誰不知道呀!」 「你們自己喜歡偷摸,對扒手自然留情面……」那兩個扒手被打得不省人事。等到了一個碼頭把他們交給警察的時候,他們連身子都站不直了……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這些事情使我很不平靜,使人不明白他們是一種什麼樣的人,是壞人還是好人呢?是老實人還是搗亂鬼呢?為什麼偏偏這樣殘酷,存著狠惡的心腸,從來不知滿足呢?又為什麼溫順得這樣可恥呢? 我問廚師,可是他只是噴著濃煙,煙霧圍住自己的臉,氣惱地說:「喂,你擔什麼心呀!人嘛,就這個樣子……有聰明人,也有傻瓜。啊,你還是念書,不要囉哩囉嗦的。凡是正經書,裡面都該有說明……」他討厭教會書、聖徒傳。 「咳,這種書是神父跟他們的兒子讀的呀……」我想做一件使他高興的事,送他一本書。在喀山碼頭上,我花了五戈比買了一本《一兵士拯救彼得大帝的傳說》。但那時候他恰巧喝醉了酒,在生氣。我就躊躇了沒送他,自己先念起來。這《傳說》使我大為滿意,一切都寫得這樣樸素,明白易懂,有趣味而且簡練。我相信這本書一定會使我的老師滿意。 可是當我把這本書送給他時,他默不作聲,一把捏在手裡,搓成一團,扔到船欄外邊去了。 「這就是你的書,傻瓜!」他板起了臉。「我好象教狗一樣教你,你還是想野東西,啊?」 他跺了跺腳,叫了起來: 「你知道這是什麼書呀?書中的胡說八道我都念過了!書裡寫的你以為是真話嗎?喂,你說!」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把一個人的腦袋砍下了,身子從梯子上跌下來,這時候,別的人是再不會爬到幹草棚去的。當兵的並不是傻瓜!他們放一把火,把這些草燒掉就完了!你懂了沒有?」 「懂了。」 「懂了就好!彼得大帝的事我知道,可是這書裡寫的,都不是事實!你走開去吧……」我明白廚師的話是對的。可是我依然喜歡那本書。以後又買了一本來,重新念了一遍。真奇怪,果然我瞧出那本書不好的地方來了。這使我不好意思起來,從此我更加注意地和更信賴地對待廚師,而他不知什麼原故,更頻繁地而且很感慨地說:「唉,要怎麼樣教育你才好呢!這地方,不是你呆的……」我也覺得這兒不是地方。謝爾蓋待我很壞。我幾次看見他從我桌子上拿去茶具,瞞著食堂管事,偷偷送到客人那兒去。我知道這是盜竊行為。斯穆雷屢次關照我:「當心,不要把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給堂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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