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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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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不覺地有了念書的習慣,變成一卷在手,其樂陶陶了。書上所談的都輕快有味,跟實際生活不一樣。而實際生活,卻愈來愈讓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於讀書,常常不管我在幹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書吧。」 「還有許多碟子沒洗呀。」 「馬克西姆會洗的。」 他粗暴地讓老洗碟工去幹我的活兒,那一個氣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氣地警告我: 「這麼下去,我可就不讓你在船上幹啦。」 有一天,馬克西姆故意拿幾隻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的盆裡。我把污水潑在船欄外,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飛到水裡去了。 「這是我不好,」斯穆雷對食堂管事說。「你記在我賬上吧。」 餐室裡那班侍者,都斜著眼瞧我;對我說: 「喂,書迷!你是幹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們還故意把食器弄髒,儘量多給我活兒幹。於是,我就覺得這樣下去是不會得到好結果的。果然,我沒有料錯。有一天傍晚,從一個小碼頭上來了兩個女客。一個是紅臉的婦人,另一個裹著黃頭巾,穿一件粉紅的新上衣,還是個姑娘。她倆都喝醉了。婦人微笑著跟所有的人點頭,說起話來,和教堂管堂人一樣,應該發「阿」音的地方卻發「奧」音: 「對不起,親愛的,我剛才喝了一點兒酒!我剛打了官司回來,宣判無罪,心裡一高興,就喝了點兒……」 姑娘也笑著,抬起混濁的眼望著大家,推了那婦人一下說: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們在二等艙室旁邊住下了,那兒正是雅科夫·伊凡內奇和謝爾蓋他們睡覺的艙室的對面。一會兒婦人不知到哪裡去了,謝爾蓋就跑到那姑娘身邊坐下,貪心地咧開青蛙嘴。晚上,當我幹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覺的時候,謝爾蓋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來來來,我們這就給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縮回來;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來呀!」 這其間馬克西姆跑進來,他也醉了。他們倆就拖著我沿著甲板,走過正在睡覺的旅客旁邊,來到自己艙室跟前。不料斯穆雷站在艙室門前,門裡邊是雅科夫·伊凡內奇,他兩手抓住門框,那姑娘正用拳頭敲著他的脊背,用帶醉的聲音叫喊: 「放開手呀,……」 斯穆雷從謝爾蓋和馬克西姆手裡奪下了我,抓住他們的頭髮,把兩個腦袋碰撞了一下,使勁兒一推,兩個人都跌倒了。 「亞細亞人!」他對雅科夫罵著。之後,就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險些兒碰著他的鼻子。又把我一推,大聲地嚷: 「走開!」 我就走到艙後艄去了。這是一個陰暗的夜,河面一片漆黑,船尾後邊泛起兩道灰白的水紋,向望不見的兩岸邊分流開去。駁船在這兩道水紋間慢吞吞地浮動,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現出燈火的紅點,什麼東西也照不見,在突然出現的河彎處逝去了。眼睛見不到這光,就覺得更黑暗,更難受。廚師跑來,坐在我旁邊,長歎了一聲,點著了香煙。 「他們是拉你到那女人那裡去嗎?不要臉的臭傢伙!我聽見他們怎麼個使壞來著……」 「你把那姑娘從他們那裡拉開了嗎?」 「那姑娘?」他就破口罵那女子;接著用沉重的口氣說: 「在這裡的人統統是下流坯子。說起這條船,簡直比村子裡還要糟糕。你在村子裡呆過沒有?」 「沒有。」 「村子裡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煙蒂扔到船欄外邊,沉默了一會,又開口了: 「你老呆在這群豬玀當中,會完蛋的,我實在可憐你,小狗,我也可憐他們。有時我不知要怎樣做才好……甚至想跪下問他們:『喂,狗崽子,你們到底在幹什麼?你們都瞎了眼嗎!』你們這些駱駝……」 輪船長聲尖叫起來,拖索在水面上打了一下。濃濃的黑暗中晃著一豆燈火,標出了碼頭的所在。又有許多燈火從黑暗中現了出來。 「『醉林』到了。」廚師喃喃地說。「這裡有一條河叫『醉河』。我認識這裡一個司務長,叫醉科夫,還有一個當文書的醉我心……我要上岸去瞧瞧……」 幾個卡馬地方的身材高大的姑娘和女人,用長長的抬架裝著木柴,從岸邊抬來。她們一對接著一對,個個肩頭上掛著挽帶,身子向前探著,邁著有彈性的腳步,把那些半俄丈長的木柴,抬到鍋爐艙跟前。 「啊嗨……嗯!」 這麼大聲喊著,然後就投進一個暗黑的窟窿裡。 當她們抬著木柴走來的時候,水手們就動手摸奶子,捏大腿,女的尖聲叫喚,向男人唾吐。回去的時候,用空抬架打著,防禦男人們動手動腳。這種光景,我在每次航行時都瞧見,已有幾十次了。在每個裝木柴的碼頭上,情形都是這樣。 我覺得自己好象是一個老頭子。在這船上已經呆了多年,明天會有什麼事,一星期後會發生什麼,到秋天,到明年,會發生什麼,好似統統都明白。 天亮起來了,比碼頭高一點的砂崖上,已瞧得清郁茂的松林。一幫女人向山上樹林邊走去,笑著,唱著帶低音的歌。她們都背著長長的抬架,望去象一隊兵。 我很想哭。淚在我的胸口沸騰,心好象在那裡面煮著,這是很痛苦的。 但是哭出來太難為情,我就幫水手布利亞欣洗甲板。 這布利亞欣是個不引人注目的漢子,整個身子顯得萎靡而黯淡,老是躲在角落裡,眨巴著那雙小眼睛。 「我的真姓,並不是布利亞欣而是姓……你可知道,這是因我娘過的是淫蕩生活。還有一個姐姐,也一樣。唉,她們兩個人都遭了同樣的命運。嗨,朋友,對我們,命運是一隻鐵錨;你要往那兒去……可是……辦不到……」 現在他一邊拿拖布擦甲板,一邊輕聲對我說: 「你看見沒有,他們怎樣欺侮女人!就是嘛!一根濕木頭烤久了,也一樣發火的!老弟,我看不慣這一套,我討厭。我如果生來是一個女子,我一定要投到一個黑暗的深淵裡自殺,可以向基督保證!……人本來一點自由都沒有,可是還有人用火燒你!我告訴你說吧,那些閹割派教徒,才不是傻子呢。你聽說過閹人沒有?這種人真聰明,想得妙,把一切無關緊要的事兒一古腦兒拋開,只為上帝服務,一個心念……」 船長太太從我們身邊走過。因為甲板上滿是水,她高高地提起了裙子。她總是起得很早。她高高的身段,明朗的臉是那樣嚴肅,那樣誠樸……我真想跟著她上去,從心底裡發出請求來: 「對我談點什麼吧,對我談點什麼吧!……」 輪船慢慢地離開了碼頭。布利亞欣就畫了一個十字說:俄國十八世紀末產生的一個宗教狂熱的派別,主張擺脫「世俗生活」,宣傳用閹割的辦法來「拯救靈魂」。後因傷害人身而被禁。 「好,船又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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