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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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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時甚至扭打起來,可是斯穆雷從來沒有挨過揍。他的氣力比誰都大,而且船長太太常常同他談得很親熱。她個子高大、肥胖,臉跟男人一樣,頭髮剪得又短又平整,象一個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從來沒有醉倒過。一清早他就在那兒喝,一瓶酒四次就喝完了。以後,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臉喝得漸漸變成紫褐色,一對黑眼睛漸漸大起來,好象吃驚的樣子。 傍晚的時候,他常常在抽水機那邊坐下,身子高大,穿著一身白衣服,憂鬱地望著流動的遠方,好久好久地坐著不出聲。在這種時候,大家特別害怕他,可是,我卻有點憐憫他。 雅科夫·伊凡內奇從廚房裡走出來,汗氣騰騰,滿臉被爐火烤得通紅,站下來搔搔禿頭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離得遠遠地對他說: 「鱘魚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雜拌湯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魚湯、要蒸魚怎麼辦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們會吃的。」 有時我大著膽子走近他的身邊去。他費勁地把眼睛移到我這邊來: 「什麼事?」 「沒有什麼。」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這樣的時刻,我終於問他了: 「你幹嗎老讓大家都怕你?你是個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生氣: 「我只是對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實在地、深思地補充說: 「不過,也許是這樣,我對什麼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來罷了。這不能讓人瞧出來,讓人瞧出來了就會吃虧。什麼人都一樣,會爬到和善人的頭頂上,跟在泥沼地裡往土堆上爬一樣……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來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須舔一舔,又說: 「你這小鳥兒要是再大一點兒,我會告訴你許多事情。我有許多值得告訴人的東西,我可不是一個傻瓜……你念書吧,書裡邊什麼重要的知識都有。書不是平常的東西!你想喝啤酒嗎?」 「我不愛喝。」 「好,那就別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東西。我要是個富翁,就一定送你去念書。一個人沒有學問,就跟一條牛沒有區別,不是套上軛架,便是給人宰了吃肉,它也只能搖晃尾巴……」 船長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書給他。我念了《可怕的復仇》,心裡很滿意,可是斯穆雷卻怒吼起來: 「生編硬造,無稽之談!我知道,還有別的書……」 他從我手裡把書奪過去,跑到船長太太那兒,另拿了一本來,不大高興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麼來著?你找出來,她說這是一本頂好的書……不知道是誰覺得好,是她覺得好,也許我就覺得不好。她把自己的頭髮剪了,瞧瞧,幹嗎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當我念到塔拉斯向奧斯達普挑戰那一段的時候,廚師大笑起來。 「對啦,可不是嘛!你有學問,我有力氣!真能寫!這些駱駝……」 他很注意地聽著,卻不時地表示不滿的意見: 「唉,胡說八道!不能一刀把一個人從肩頭劈到屁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長矛上,長矛會斷啊!我自己當過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惡。 「不要臉的傢伙,是嗎?為了娘們,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殺了兒子的地方,他就兩腳從床上放下來,雙手支在膝蓋上,屈起身子哭起來。——兩行眼淚慢慢地順著臉頰滾下來,滴到艙板上。他抽搐著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著我叫起來: 「念呀!賤骨頭!」 他又哭了。到了奧斯達普臨死,叫著「爹,你聽見了沒有」的時候,他哭得更厲害,更傷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著說。「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嗎?真他媽的糟糕!過去可真有過好樣的人,你瞧這塔拉斯,怎麼樣?是啊,這才是人物呢……」 他從我手裡拿去了書,仔細地看著,眼淚滴在封面上。 「好書!簡直是一場大快事!」 後來,我們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歡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這是一位真正的國王!」他認真地對我說。可是在我看來,這本書實在沒有多大味道。 一般說來,我們倆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湯姆·瓊斯》,即舊譯本《棄兒湯姆·瓊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贊成: 「真是蠢貨!湯姆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要他幹嗎?肯定還有別的書……」 有一天,我對他說,我知道還有別的書;這是一種秘密的禁書,必須半夜裡躲在地下室裡讀。 他睜大了眼,鬍子都豎了起來,說: 「啊,什麼?你胡說些什麼?」 「不是胡說。在教堂裡行懺悔禮的時候,神父問過我那種書;而且以前我也瞧見人家念這種書,他們還哭呢……」 廚師陰沉沉地盯住我的臉問: 「誰哭?」 「那個在一旁聽著的年輕姑娘;另外還有一個女的嚇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說胡話。」說著,他慢慢地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又叨嘮起來: 「當然總會在什麼地方有……一種秘密的書。不會沒有……不過我已經這麼一把年紀,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絕地整整談一個鐘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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