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基 > 在人間 | 上頁 下頁 |
第五章(2) |
|
可是他沙著嗓子嚷了: 「念呀!」「大師父回答道:你瞧,我的親愛的兄弟蘇韋裡揚……』」 「是塞韋裡揚吧……」 「寫著是蘇韋裡揚呀。」 「是嗎,真見鬼!底下有詩,你跳下去念吧。」 我就跳下去念: 愚蠢的人們呀,你想知道我們的事情, 你們這樣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就是天神的歌聲,你們也不會聽清。 「等一等!」斯穆雷說。「這不是詩呀,你把書給我……」他怒氣衝衝地把厚厚的藍書翻弄了一陣,便把書塞進褥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來……」 使我難受的,是他那口釘著鐵皮的黑箱子,裡邊裝著很多書,有《奧馬爾喻世故事集》,《炮兵劄記》,《塞丹加利爵爺書簡》,《論臭蟲類此害蟲之防治方法》;還有一些沒頭沒尾的書。 有時候,廚師逼我把書拿出來,一本一本把書名報給他聽。他聽著我念,便叱駡著說: 「胡編亂雜,這些混帳東西……他們象在打人的耳光,為什麼要打,卻不明白。格爾瓦西他怎麼落到我手裡來的,這個格爾瓦西,『還有什麼恩勃拉庫倫』……」 盡是一些怪詞兒,陌生名字,叫人討厭地記著很多,刺激著舌頭,每分鐘都想重複地念。我想:也許可以從聲音中體會出意思來。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這時候,跑到後艙去一定很有趣。那邊,在滿堆的貨物箱中間,圍聚著水手們和司爐們,有的同乘客打牌,贏他們的錢,有的唱歌,有的在講有趣的故事。跟他們坐在一起,心裡很舒暢。一邊聽他們簡單明白的講話,一邊望著卡馬河岸上那銅弦一樣筆直的松樹,水退以後草場上留下的小池沼一樣的水窪。這些水窪象破碎的鏡片,映出了藍色的天空。我們的輪船離開了陸地在向遠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裡,聽見從岸上傳來了一座看不見鐘樓的鐘聲,就令人想到那兒有村莊,有人。在波浪上,有一隻漁船在漂蕩,象一大塊麵包。啊,那邊的岸上出現一座小小的村子;孩子們在河裡戲水。象黃綢帶子一樣的沙地上,走著一個穿紅襯衫的農人。遠遠地,從河中心望去,一切都顯得好看;一切都跟孩子的玩具一樣,又小巧,又斑斕。我想向岸上喊幾句和善親切的話,不僅向岸上,同時也向駁船上。 這條紅沉沉的駁船,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我能整個鐘頭不眨眼地望著這條船伸出它的粗笨的船頭,衝破濁流的情景。輪船拖著這條駁船象拖著一口豬,鬆弛時拖索打在水面上,隨後又繃起來落下許多水點,拉緊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跟野獸一樣坐在鐵棚裡面的人們的臉。當他們在彼爾姆上岸的時候,我走到駁船的跳板去看。幾十個沒有人樣的可憐人兒,從我的身邊走過,雜亂沉重的腳步,夾著鐐銬的聲音,彎腰屈背地馱著沉甸甸的包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醜的都有,可是看來完全跟普通人一樣,只有身上的服裝和剃成怪模樣的頭髮不同。當然,這些人都是強盜,可是外祖母曾給我講過許多強盜的俠義行為。 斯穆雷的模樣比誰都要更象一個強盜,他陰沉沉地望著駁船,嘟噥著說: 「上帝啊,解脫這種命運吧!」 有一次我問他: 「人家都在殺人、打劫,你幹嗎老這麼做著飯?」 「我不是做飯,我只是煎煎炒炒,做飯的是娘兒們呀,」他說著笑了。想了一下,又補充說:「人跟人的差別,都在腦筋上邊,有的人聰明一點兒,有的人不大聰明,還有些人完全是傻瓜。一個人想聰明,得多念書,正經的書固然好,壞的魔道書也好,念得越多越好,要把所有的書都念過,才能找到好書……」 他老是提醒我說: 「你念吧!念不懂就念七遍,七遍再不懂就念十二遍……」 斯穆雷對船上的人,不管是誰,就是對那個不大吭氣的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說起話來總那麼喋喋不休的,厭惡地撇著嘴,髭須向上翹著,重聲重氣地好象拿石頭砸人一樣。可是他對我卻是和善而關懷的,不過在關懷中含有一種多少令我害怕的東西。有時我似乎覺得,這廚師也跟外祖母的妹子一樣是個半瘋子。 有時,他這樣對我說: 「等會兒再念吧……」 他就閉上眼睛,打起鼾聲,久久地躺著。他的大肚子一鼓一癟,兩隻滿是火燙疤的手,象死人一樣交疊在胸口上,手指頭微微動著,好象正在用一副瞧不見的編針,編織瞧不見的襪子。 突然,他又嘀咕著說: 「是呀,老天給了你這麼個智慧,你就得靠著它去生活!可是老天給人智慧很小氣,而且不均勻。如果大家都一樣聰明,那該多好呀,可是不這樣……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還有的人壓根兒就不想懂,你瞧!」 他結結巴巴地把自己在軍隊裡的生活講給我聽。我不能領會這些故事的意思,覺得沒有一點味兒。而且他講得沒頭沒腦,東一搭,西一搭,想起什麼就說什麼: 「團長把兵士叫來,問他:『中尉對你說了些什麼?』那兵士一五一十報告了。當兵的可不能撒謊。可是那中尉跟盯住牆壁一樣盯著他,不一會兒,他轉過臉,把腦袋低下去了。嗯……」 廚師冒火了,他吐著煙,嘮叨說: 「我怎麼會知道,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這樣,那中尉就在要塞裡禁閉起來。那中尉的母親卻說……『啊,天哪!』……我那時什麼也沒有學過嘛……」 炎熱的天,四周的一切輕輕地搖晃著、轟隆著。船艙的鐵板外邊,響著水聲和輪船外輪轉動的聲音。圓圓的窗外,河水象一條寬闊的帶子,滔滔地流過去。遠遠地望見岸上一片草場,零落地立著一些樹木。耳朵習慣了一切聲響——覺得四周很靜,雖然水手們在船頭上象哭似的叫喚著: 「七個,七個……」 我什麼也不想去參加,也不想聽,也不想幹活,只想躲到什麼隱僻的地方,聞不到廚房的油膩和熱香,悠悠地望著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廚師生氣地命令了。 各等艙室的茶房都怕他,還有那個柔順的、不大吭氣的、跟鱸魚一樣的食堂管事,也好象有點害怕斯穆雷。 「嗨,豬玀!」他呵斥那些食堂裡的茶房。「到這兒來,賊骨頭!亞細亞人……恩勃拉庫倫……」 水手和司爐們對他總是又恭敬又巴結。他把燃過肉湯的肉給他們,問他們家鄉的情況,家人的情況。那些滿身油膩、象火薰過一樣的白俄羅斯司爐,在輪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家都叫他們雅古特,還向他們挑逗說: 「雅古、別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聽到了就氣得滿臉通紅,向司爐中的一個大聲嚷起來: 「你幹嗎讓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個長得又漂亮又兇惡的水手長對他說: 「雅古特跟霍霍爾是一路貨!」 廚師聽了這話,立刻兩手抓住他的領子和腰帶,把他舉到頭頂上,一邊搖晃著一邊問: 「你要我把你摔死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