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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7)


  我最喜歡靜悄悄的晚上,在城裡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或是走進僻靜的小角落裡。有時候跑著跑著,好象背上長了翅膀飛騰起來。只有孤零零獨自一個,跟天上的月兒一樣。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爬動著,遮住了雪上的閃光,可笑地碰著了柱石和柵欄。更夫在街心走著,手裡拿著拍板,身上裹著又厚又長的大衣,身邊還有一條狗,抖著身子。

  這個笨拙的人象一座狗舍。這狗舍從院子裡出來,在街頭無目的地走著,無可奈何的狗,跟在它的後面。

  有時候,碰到快樂的小姐和少爺,我想他們大概是從做夜彌撒的教堂裡溜出來的。

  有時,從光亮的窗子上的通氣口,流出一種特別的香味,流到外邊新鮮的空氣裡來。這是一種很好聞的、不熟悉的氣味,使我想起我所不知道的一種異樣的生活。我便在窗底下停下來,抽著鼻子,尖著耳朵這樣那樣地推測: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這房子裡住著的是什麼樣的人呢?教堂裡在做夜彌撒,他們還鬧得那麼歡,彈著一種特別的吉他。沉重的銅弦聲從通氣口流出來。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冷落的吉洪諾夫街跟馬爾丁諾夫街的拐角上那座矮小的平房。我第一次看見它是在謝肉節周之前的一個化雪的月明的夜晚,從窗戶上方形的氣窗中向街頭流出一股溫暖的蒸氣和一種不尋常的音響,好象有一個強壯善良的人正閉著嘴唇哼曲子,歌詞雖然聽不清,調子倒好象挺熟悉挺好懂的。可是側著耳朵聽去,卻被惱人的弦聲遮住,再也聽不明白了。我坐在階沿石上,心裡想這一定是一種有魅力的提琴聲,因為聽起來心裡很不好受。這樂器有時發出一種強大的力量,把整個房子都震動起來,玻璃沙沙地響。房檐上滴下簷溜,我的眼裡也掉下了眼淚。

  更夫悄然地走到我的身邊,把我從階沿上推下,問道:

  「呆在這兒幹嗎?」

  「聽音樂呀,」我說道。

  「管不得那麼多,快滾開……」

  我趕忙繞著這段街跑了一個圈兒,又走回原地方的窗子底下,可是奏樂已經停止了,從氣窗傳出來一陣陣的歡笑聲。這聲音和悲哀的樂聲相差太遠了,使我以為剛才是在做夢。

  差不多每星期六晚上我都走到那座房子跟前去,可是只有一次,在春天,才第二次聽到大提琴的聲音。那一次,幾乎一直奏到半夜,我回去時挨了一頓揍。

  披著冬夜的星星,在冷靜的街頭散步,使我增長了不少的見識。我特別挑選了離中心區比較遠的市梢,中心區街上燈光多,我怕碰到主人的相識,被主人發覺我沒有去做夜彌撒,卻在街頭遊蕩。最礙事的是醉鬼、警察和妓女們。但在市梢頭,只要下層屋子的窗戶沒有凍得很厲害,並且窗內沒有放下窗簾,就可以往裡邊張望。

  這些窗戶,在我的眼前呈現著五光十色的景象。我瞅見有些人在做禱告,有些人在接吻,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打牌,也有些人在不安地、悄然無聲地交談著。無聲的,魚一樣的生活,象西洋鏡一般展現在我的面前。

  我瞅見一個地下室的桌子邊,有兩個女人,一個很年輕,一個比較大一點。在她們對面,坐著一個長頭髮的中學生,一邊揮動著一隻手,一邊朗誦著一本書給她們聽。年輕的那個,嚴厲地蹙著眉頭,靠在椅子背上聽著,那個大一點的、瘦瘦的、頭髮蓬鬆的女人,突然兩手掩住臉,抽搐著肩頭。中學生把書扔開了。不一會兒,年輕的那個站起身來跑出去了,他就跪在頭髮蓬鬆的那個女人的面前,開始吻她的雙手。

  再張望另外一個窗戶,瞧見一個蓄著大鬍子的高個子男人,把一個穿紅色短衫的女人放在膝上,象哄孩子似地把她搖著。他瞪著眼,張著大嘴,樣子大概是在唱著什麼。那女的笑得渾身抖動,背向後仰,兩腳亂蹬。然後,他又把女的身子弄正,重新再唱,女的又狂笑了。我瞧了他們好半天,直到明白他們是準備這樣玩一個通夜時,我才走了。

  這種景象,有不少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我時常因為望出了神,回家遲了,引起了主人們的懷疑,他們便向我盤問:「你去了哪個教堂?是哪位神父司會的?」

  全城的神父他們都認識,而且什麼時候該念什麼經,也都知道,我撒謊是容易被他們抓住的。

  婆媳倆所禮拜的上帝,就是我外祖父的那位脾氣很大的上帝,這位上帝,要人們在他的跟前心懷恐懼。她們的嘴上,老掛著這位上帝的名字,甚至在吵嘴的時候,也彼此嚇唬:「瞧著吧,上帝會報應的,他會叫你成羅鍋兒,下賤東西……」

  大齋節第一周的星期日,老婆子做煎油餅,都煎焦了,她那張被火烤紅的臉,滿含怒氣,大聲吼叫道:

  「唉,你們都給我見鬼去吧……」

  忽然,她又嗅了一嗅煎鍋,把臉一沉,把鍋把往地上一扔,哭了起來:

  「啊唷,鍋子裡有肉味,該死該死,星期一吃素的那天,

  我沒有把它燒乾淨,啊唷,上帝呀!」

  她跪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禱告起來:

  「上帝,上帝,饒恕我這個該死的老婆子,為了耶穌基督

  的受難饒恕我吧!上帝,不要懲罰我這個老混蛋吧……」

  她把煎好的油餅都喂了狗,把煎鍋重新燒乾淨,可是兒媳婦跟她吵嘴的時候,還拿這件事來責備她:

  「你連吃齋的時候,也拿葷油鍋子燒東西……」

  她們把自己的上帝拉進一切家務之中,拉進自己的渺小的生活的一切角落裡。因此,貧乏的生活,表面上看去也好象有了意義和重要性,像是時刻在為最高權力者服務。這種把上帝拉進一切雞零狗碎的生活中的做法,使我感到透不過氣來。我好象暗中被人監視著,常常不自覺地向各角落張望。到了晚上,有一種恐怖象冰涼的雲層一樣把我包圍起來。這種恐怖的發源地,便是點著長明燈供著黑色聖像的廚房裡的一個角落。

  櫥架邊有一扇大窗子,正中一條支柱把窗櫺分隔開來。深沉無底的蔚藍的天空,向窗裡張望。我覺得房子、廚房、我——一切都好象掛在天空上,如果發生一陣劇烈的震動,一切東西都會落向這個冰涼的、蔚藍色的大窟窿中;擦過星辰的旁邊,無聲地落進死的靜寂,好象一塊石頭沉進水裡。我一動不動地躺著,連翻一個身也不敢,等待著可怕的末日。

  我已經記不得這恐怖是怎樣治好的,但我很快把它治好了,當然是得到了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的保佑。我想,我那時候已經體會到一種簡單的真理:我沒有幹過任何壞事,我沒有犯過罪,我就不應該受罰,而對於別人的罪孽,我是沒有責任的。

  白天去做禮拜的時候,我也溜出去閒逛,尤其是春天,一種遏制不住的力量堅決不放我上教堂去。如果他們給我兩個戈比做蠟錢,那就算害了我。我買了一副羊趾骨,做禮拜的時間盡在外邊玩,老是把回家的時間弄晚了。有一次,我把追念亡靈和買聖餅的十個戈比全輸光了。我沒有辦法,趁管教堂的端著盤子從祭壇下來的時候,我偷了別人的聖餅。

  我一心只想玩,玩得簡直發了狂。我玩得很巧妙,很快就成了這一帶街上玩羊拐、玩球、玩打棒子遊戲的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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