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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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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感激他這句話。但等我單獨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時候,我很痛心地對她說: 「你幹嗎上這兒來,幹嗎來呀?你明明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 「唉,阿廖沙,我全知道,」她那非常好看的臉上顯出和藹的笑容,瞅著我答道。這樣一來,我覺得不好意思了。當然她什麼都看得出來,什麼都明白,甚至也知道我心裡現在想什麼。 她小心翼翼地回頭望了一眼是不是有人來,然後摟住了我,親切地說: 「你要是不在,我是不會上這兒來的,我幹嗎找他們?再說,你外公病了,我侍候他,沒有幹活,家裡沒有錢了……還有,我兒子米哈伊爾把薩沙趕出來了,要管他的吃喝。這兒答應每年給你六個盧布,因此我想,你在這兒已經半年,少說也能給一個盧布吧?……」她把嘴湊到我耳邊輕輕說:「他們叫我教訓你,罵你一頓,他們說你誰的話也不聽。我的心肝寶貝,你要在這兒呆著,再忍兩年,直到你能站得住腳,你要忍受,好嗎?」 我答應忍受,這實在是很難的;為了餬口,我一天到晚忙個不停,這種叫化子一樣的枯燥無味的生活壓迫著我,象做夢一樣。 有時我想:應該逃跑!可是當時正是該死的冬天。每天晚上,暴風雪吼叫,風在閣樓上打回旋,房梁凍得緊縮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音——能逃到哪兒去呢?他們不許我出去遊逛,我也沒有遊逛的工夫。冬季裡短短的白天,飛快地、不知不覺地消磨在忙碌的家務事中。可是教堂是必須要去的,我每逢星期六要去做徹夜彌撒,逢節日要去行晚禱。 我很願意上教堂。我愛站在一個寬寬的黑角落裡,遠遠望著聖像壁。它好象在燭光中溶化,變成一條金黃色的小河,流到灰色的石壇上。聖像的黑影輕輕地搖晃著,聖幛中門的金黃色的花邊快活地顫動著,燭光象金色的蜜蜂,在青靄的空氣裡飄悠,婦人們和姑娘們的腦袋,象花朵一般。 周圍的一切與唱詩班的歌聲很調和地融合著,一切都象童話一般的奇怪,整個教堂跟搖床一般,在焦油一樣的黑漆的空虛中搖晃。 有時我覺得教堂好象沉到深深的湖底裡去了,為了去過一種特別的、什麼也不能比擬的生活,它從地上消失了。我的這種感覺,大概是由於外祖母講的基捷日城的故事而來的。我常常同周圍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搖擺著身子,被唱詩班的歌聲、禱告聲和人們的歎息聲引入夢境,背誦著一首情調悲傷的故事歌: 當復活節晨禱的時候, 一隊可詛咒的韃靼人, 象一大群兇惡的狗 擁進了基捷日城裡……啊,上帝,啊,我的主,大慈大悲的聖母呀! 保佑您的奴隸吧, 讓我們聽完這早晨的聖書, 讓我們平平安安做完禱告!不要讓那些韃靼人玷污神聖的宮殿,姦淫我們的妻子和閨女,折磨我們幼小的兒童,虐殺我們年老的公公! 我的主!你請聽呀! 聖母呀!你請聽呀! 聽我們的禱告, 聽我們的哀求。 萬王之王發了命令, 召米哈伊爾,神的差人: 「去,米哈伊爾,到地上去, 到基捷日附近去掀起地震, 讓整個城市沉入湖底; 於是,既不休息,也不疲勞, 從晨禱到徹夜禱告, 教堂的神聖禮拜儀式樣樣做到 永生永世、永世永生!」 在那些年代,我的腦袋裝滿了外祖母的故事歌,正如蜂房裝滿了蜜。好象我連想事也按照她的詩歌的格調似的。 我在教堂裡從不做禱告。——在外祖母的上帝的面前,不好意思學外祖父念那種怒氣衝衝的禱詞和帶哭聲的聖詩。我相信外祖母的上帝不會喜歡這個,正如我自己不喜歡它一樣。而且,這些東西都是印在書本上的,這就是說,上帝也跟一切識字的人一樣早已記住了。 因此我在教堂裡,當胸頭有一種快適的哀感,或是過去一天的零星的屈辱刺痛我、擾亂我的時候,我就苦心構思自己的禱告詞。只要想起自己不好的命運,不用費多大氣力,就能使那些訴苦的言語,自然而然地變成詩歌的形式: 天哪天哪,我再也不能忍耐, 趕快趕快,讓我變成一個大人! 要不然,我實在不好受, 這樣活著不如上吊——上帝,你饒恕吧! 要學是什麼也學不到。 那個鬼老婆子馬特廖娜, 象狼一樣地對我咆哮, 再活下去也沒有意思了! 直到現在,我腦子裡還記著這一類的「禱告詩」,兒童時代從自己腦子裡想出來的東西,變成一條條深深的傷痕,刻在心裡,一輩子也不能忘掉。 在教堂很好,我在那裡跟在森林和曠野一樣得到休息。已經嘗過多少悲哀、被惡毒和粗暴的生活所玷污了的這顆小小的心,在這蒙矓的熱烈的夢想中被洗乾淨了。 可是,只有在那種時候——天氣酷寒,或是風雪在街頭狂吹,似乎整個天空都凍結了,被風捲進雪雲裡,大地也在積雪底下凍住,好象永遠不會重新蘇生的時候,我才上教堂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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