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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


  她就皺著眉頭回答道:

  「等有了事,我就叫你,去吧,到桌子旁邊胡鬧去吧……」

  不多一會兒,就支使我到什麼地方去一趟,要不,就說:「大門外邊階梯上都掃乾淨了沒有?屋子角落裡都是土,你去打掃乾淨……」

  我跑去瞧,哪有什麼土。

  「你敢跟我頂嘴?」她沖我嚷著。

  有一天,她把克瓦斯潑在我所有的圖上,又有一次把聖像前的燈油倒在圖上面。她象個小女孩,老是搗亂淘氣;同時又用幼稚的笨拙的手段,掩飾自己的詭計。我從來沒見過象她這樣快,這樣容易生氣,這樣喜歡抱怨一切人、一切事物的人。一般地說,人們都喜歡抱怨,可是她抱怨起來特別來勁兒,象唱歌兒似的。

  她愛兒子愛得幾乎近於瘋狂,這種力量使我感到又好笑又可怕,我只能把這種力量叫做狂熱的力量。常常有這樣的事:她做晨禱之後,站在爐炕前的踏板上,兩個胳臂肘靠在床邊,嘴裡熱切地念道:

  「我的好兒子,你是上帝的意外的恩寵呀,我的寶貝肉疙瘩呀,天使的輕飄飄的翅膀呀。他睡著呢,好好睡吧,孩子,你做一個快樂的夢吧,夢見你的新娘吧。你的新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她是公主,是商人的小姐,是有錢的姑娘呀!願你的仇人沒有出世就死掉,讓你的好朋友長命百歲,叫姑娘們成群結隊地追你,就象一大群母鴨追一隻公鴨那樣。」

  我聽了這些話忍不住要笑。這維克托長得粗笨,性情懶惰,簡直象一隻啄木鳥,滿臉都是斑點,大鼻子、倔強、呆傻。

  有時候,母親的喃喃聲把他吵醒了,他就迷迷糊糊地埋怨道:

  「滾開,媽,你怎麼老沖著我的臉咕嚕……叫人沒法活!」有時候,她老老實實走下爐階,笑著說:

  「好,你睡吧,你睡吧……你這個沒大沒小的!」

  可是有時也會這樣,她兩腿一彎,撞在爐炕邊,好象把舌頭燙著了似的,張著嘴呼呼地喘氣,兇狠地說:

  「什麼?狗崽子,你敢叫老娘滾開?唉,你呀,真是我半夜裡幹的醜事,該咒詛的,是魔鬼把你塞進了我的靈魂裡的,你怎麼不在出生前就爛掉呀!」

  她說著最下流的、大街上醉鬼的話,叫人聽不進去。

  她不大睡覺,就是睡著也不安靜。有時候一晚上從爐炕上跳起來好幾次,撲到我睡覺的長椅子上,把我叫醒。

  「你怎麼啦?」

  「不要作聲。」她低聲地說,兩隻眼睛瞪著黑暗中的什麼東西,指頭畫著十字。「主啊……伊利亞先知啊……女殉教者瓦爾瓦拉……保佑我,不要讓我暴死……」

  她哆嗦著手,點起了蠟。她的長著大鼻子的圓臉,緊張得腫起來了,灰色的眼睛惶恐得直眨巴,注視著被黑暗改變了面貌的東西。廚房很大,可是擠滿了立櫃和箱子,夜裡它就顯得很窄。月光靜靜地灑進廚房,聖像前長明燈的火苗顫動著,插在牆上的切菜刀象冰柱似的閃著光,還有架子上的黑煎鍋,看去就象一張沒有眼鼻的臉。

  老婆子好象從岸上爬進水裡似的小心翼翼地從爐炕上下來,光著腳走到屋角去了。在那裡,洗手槽上邊掛著一只有耳朵的洗手器,很象一顆砍下來的腦袋。旁邊立著一隻水桶。她一邊籲氣,一邊咕嘟地喝水。然後,從窗子裡,透過玻璃上的一層薄薄的冰花,向外邊張望。

  「赦免我吧,上帝,饒恕我吧。」她喃喃地禱告。

  有時,把蠟滅了,跪在地上,委屈地小聲說:

  「誰愛我呀,上帝?誰需要我呀!」

  她爬上爐炕去,對著煙囪的小門畫一個十字,用手摸一摸,瞧瞧風門是不是嚴實。手沾上黑煤,嘴上拚命地咒駡。不知怎的,一會兒她就睡著了,好象一種瞧不見的力量把她悶住了。每次我受她虐待的時候,我老是想:幸好外祖父沒有娶她這樣的老婆——要不然,少不了挨她罵!她也准會吃到他的苦頭。她雖然常常虐待我,可是那張腫胖的臉上,常常流露出憂傷的神情,眼裡也常常含淚,那時她頗有道理地說:

  「你當我容易嗎?生了孩子,把他們養大成人,為了什麼呀,給他們當老媽子,我這是享福嗎?兒子娶了老婆,就把自己的母親扔啦,你說,這好嗎?啊?」

  「不好,」我老實地回答。

  「對吧?說的就是嘛……」

  隨後,她毫不害臊地開始講起兒媳婦來:

  「我跟兒媳婦一起去洗澡,瞅見她的身子,不知他看中了她什麼,這樣的也能叫美人嗎?」

  談到男女關係,她的嘴就髒得可怕。我開頭聽了很討厭,可是不多一會兒,就不再討厭,抱著很大的興趣去聽了。而且感到在這些話中,好象含蓄著沉痛的真理。

  「女人是一種魔力,她連上帝也能欺騙,你瞧!」她用手掌拍著桌子咒駡道。「就是為了夏娃的緣故,害得世人都要下地獄,你瞧瞧!」

  她談起女人的魔力來就沒個完。我覺得她要用這種談話來嚇唬誰,尤其是「夏娃欺騙了上帝」這句話,在我的記憶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我們院子裡,還有跟正房差不離大小的廂房。兩座房共有八戶人家,四家住著軍官,第五家是團隊的神甫。整個院子裡都是勤務兵、傳令兵。洗衣婦、老媽子、廚娘,常常上他們那兒去。在每個灶房裡,經常演出爭風吃醋的醜劇,經常聽到哭罵、打鬧聲。那些兵常跟自己的同事、跟房東家的土木工人打架,他們還打女人,院子裡充滿淫亂的行為——血氣方剛的青年人壓抑不住獸性的饑餓。這種生活無聊得要命,它充滿狂暴的肉欲,強者肮髒的誇耀。我的主人們在每次午餐、晚茶、夜餐的時候,總要不厭其詳地,下流地議論一番。老婆子對院子裡的事什麼都知道,老是起勁地、幸災樂禍地談論著。

  年輕的主婦一聲不響,厚厚的嘴唇上浮著微笑,傾聽她的談話。維克托哈哈大笑。主人皺著眉頭說:

  「媽,別再講了吧……」

  「天哪,連話也不讓我說啦!」老婆子發牢騷了。

  維克托鼓勵她說:

  「講呀,怕什麼?反正都是自己人……」

  大兒子對母親又嫌棄又憐憫,盡可能避免跟她單獨在一塊兒,如果不巧碰在一起,當媽的就一定對兒子訴說兒媳婦的不是,而且一定要向兒子索錢。他慌慌張張地拿出一個或三個盧布,或是幾個銀幣塞在她的手裡。

  「媽媽,您要錢也沒用,並不是我捨不得,只是您拿了沒用處。」

  「哪裡,我要佈施叫化子,還要買蠟上教堂……」

  「得了吧,什麼佈施叫化子呀!你會把維克托慣壞的。」

  「你不喜歡你弟弟嗎?罪過罪過!」

  他一甩手,站起來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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