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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


  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向我解釋:

  「聖母早就存在了,她比誰都早,聖母生了上帝,以後……」

  「那麼基督呢——他怎麼樣?」

  外祖母發窘地閉上眼睛,不作聲了。

  「基督嗎?……嗯,嗯,嗯!」

  我看到我勝利了,使她在神道的秘密中糊塗起來了,心裡很不好受。

  我們在森林裡越走越深,來到一片濃蔭密佈的地方,幾縷陽光直灑下來。在林中和暖舒服的地方,靜靜地鳴響著一種特別的、夢一樣的、催人遐想的喧聲。交喙鳥吱吱地叫,山雀啾啾地啼,杜鵑咯咯地笑,高麗鶯吹著口笛,愛嫉妒的金翅雀一刻不停地唱,古怪的蠟嘴鳥,沉思地吟詠。翡翠色的小青蛙在腳邊蹦跳,一條黃頷蛇在樹根前昂起金黃色的腦袋,正窺伺著青蛙,松鼠吱吱地叫著,蓬鬆的尾巴在松枝裡掠過。可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還想看得更多些,走得更遠一些。

  松樹的樹行中,呈現出透明的、形狀象巨人身影一樣的薄霧,隨後又在綠蔭中消失。綠蔭深處,隱約透出一塊銀碧色的天空。好似繡上了越桔叢和幹酸果蔓的青苔,象一張美麗的地毯,在你腳下鋪展開。石莓果象一滴滴血,掩映在綠草中。蘑菇發出濃郁的香氣,刺著人的鼻孔。

  「聖母呀,大地的光,」外祖母歎一口氣,祈禱了。

  她在森林裡好象是周圍一切的主人和親人。她跟熊一樣地走著,對看到的東西都表示讚賞和感激。好象從她的身上發出一股暖流,注滿了林中。我看見她踏過的青苔重新伸起來,感到分外高興。

  我一邊走,一邊想:去當強盜多好呀,搶劫那些貪心的富翁,把搶來的東西散給窮人——讓大家都吃得飽飽的,快快樂樂,不再互相仇恨,不再跟惡狗那樣咬來咬去。最好我能走到外祖母的上帝、聖母跟前去,把這世界的真相統統告訴她:人們的生活過得怎樣不好,他們怎樣粗暴地、使人難過地彼此埋葬在惡劣的沙地裡。總之,世界上有多少完全不必要的傷心事啊。聖母要是相信我的話,就讓她給我智慧,使我能夠把萬事改變成另外一種樣子,盡可能好一點。只要大家都聽從我,我就會找到一種更好的生活。我是一個孩子,但這個沒有關係,基督比我只大一歲的時候,已經有很多聰明人聽他的話了……

  想得正出神,我跌進一個深坑裡。樹枝條劃破了我的腰,擦掉了我的一小塊後腦皮。我坐在坑底松脂一樣粘的冷泥裡,沒法子自己爬出來,心裡覺得害臊,又不好意思提高嗓子叫嚷,去驚動外祖母。可是,我還是叫她了。

  她趕緊把我拉出來,畫著十字說:

  「謝謝上帝,幸虧這個熊洞是空的,要是主人在家,那可不得了!」

  她笑得流出了眼淚,馬上帶我到小溪邊洗了一洗,用一種止痛的草貼了傷口,又從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條布,給我包紮好,帶我到看守鐵路的小屋裡。——我沒有勁了,不能走回家去了。

  我幾乎天天請求外祖母:

  「到森林裡去吧!」

  她每次都很樂意地答應我。我們就這樣過了整個夏天,直到深秋,采著藥草、草果、蘑菇、硬殼果之類。外祖母把采來的東西賣出去,就這樣維持生活。

  「飯桶!」外祖父厲聲罵我們,雖然我們一點兒也沒有吃他的。

  森林使我感到精神上的安靜和舒適,當我浸溺在這種感覺中的時候,我的一切憂愁都消失了,一切不快意的事都忘掉了,同時養成了一種特別的警覺性,我的聽覺、視覺都更加敏銳了,記憶力更強了,印象更深刻了。

  外祖母也使我更加驚奇。我總覺得她是萬人中最高貴的人,世間上最聰明最善良的人。她也不斷地加強我的這種信心。有一天傍晚,我們采了白蘑菇回家,走出森林的時候,外祖母坐下來休息。我繞進樹林後邊去,看看是不是還有蘑菇。

  忽然,聽見外祖母說話的聲音,回頭看去,只見她坐在小路邊,靜靜地揪去蘑菇的柄兒,有一條灰毛瘦狗拖出舌頭站在她的身邊。

  「去,走開!」外祖母說。「好好兒去吧!」

  我的那條狗,不久以前被瓦廖克毒死了,我很想把這條新狗弄到手,我跑到小路上去。狗脖子低著不動,奇怪地弓起身子,把饑餓的綠眼睛向我瞟了一眼,夾著尾巴逃進森林裡去了。它身材並不象狗,我打了一個呼哨,它慌慌張張地逃進亂蓬蓬的草叢裡去了。

  「看見了嗎?」外祖母笑眯眯地問。「開頭我也看錯了,只當是一條狗,仔細一瞧,長著狼牙,脖子也是狼形的!我簡直嚇了一跳,我就對它說:倘若你是狼,你就滾開吧!好在是夏天,狼老實……」

  她從不會在森林裡迷路,每次都能一絲不差地確定回家的道路。她按草木的氣味,就能知道這個地方長什麼蘑菇,那個地方又有什麼樣的香菇。她還常常考我:

  「黃蘑長在什麼樹上?有毒和無毒的紅頭蘑菇怎樣辨別?還有,什麼香菇喜愛蕨薇?」

  她瞧見樹皮上有隱的的爪痕,就告訴我:這裡有松鼠窩。我爬上樹去把那個窩掏乾淨,掏出裡邊藏著過冬的榛子。有時候能從一個窩裡掏到十來磅……

  有一次,我正在掏松鼠窩,一個打獵的在我右邊的身上打進了二十七顆打鳥的鐵砂子。外祖母用針給我挑出了十一顆,其餘的留在我的皮裡好多年,慢慢兒都出來了。

  外祖母見我能忍住痛,很高興。

  「好孩子,」她誇獎我。「能忍耐就能夠本領!」

  每次她賣蘑菇和榛子回來,都要拿一點錢放在人家的窗臺上做「偷偷的佈施」,但她自己在過節的日子,也只穿破爛和打補釘的衣服。

  「你穿得比要飯的還破,你真給我丟臉!」外祖父很生氣地說。

  「有什麼關係,我不是你的閨女,又不是新娘。」

  他們的爭吵漸漸多起來了。

  「我作的孽也並不比別人多,」外祖父抱怨道。「可是我受的罪卻比誰都大!」

  外祖母挑逗的說:

  「誰有多少罪,只有魔鬼才知道。」

  於是,她偷偷地告訴我:

  「這老頭兒就是怕魔鬼,你瞧他老得多快,就是因為心裡害怕……唉,可憐的人……」

  這一個夏天我老在森林裡活動,身子變得強壯,性子也變野了,對年紀相仿的同伴們的生活和柳德米拉,都失掉了興趣,在我看來,她只是一個沒有趣味的聰明人……

  有一天,外祖父滿身濕透地從城裡回來(是秋天,天正在下雨),在門臺上象麻雀似的抖抖身子,很得意地說:

  「喂,你這個遊手好閒的人,明天得上班去了!」

  「又到哪兒去!」外祖母生氣地問。

  「你妹子馬特廖娜那兒,她兒子的家裡……」

  「啊,老爺子,你又出了個餿主意!」

  「住嘴,糊塗蛋!說不定他會成一個繪圖師。」

  外祖母默默地低下了頭。

  晚上,我告訴柳德米拉,我要上城裡幹活去了,還要住在那兒。

  「很快,他們也要帶我上城裡去。」她沉思著告訴我。「爸爸想讓我把這條腿截去,這樣我的身體就會好起來。」

  一個夏天,她瘦了很多,臉皮發青,只有眼睛變大了。

  「你害怕嗎?」我問。

  「害怕,」她說著,不出聲地哭了。

  我沒有話可以安慰她,我自己也害怕城裡的生活。我們默默地發愁,把身子緊緊地靠在一起,坐了很久。

  要是在夏天,我會說服外祖母,象她當姑娘時候一樣,上外邊要飯去,把柳德米拉也帶走——讓她坐在小車子裡,我拉著她……

  但這是在秋天,大路上吹著潮濕的風,天空密密地布著陰雲,大地皺著苦臉,變得肮髒和淒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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