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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可是外祖母厲聲粗氣地攔住了他:

  「得啦,老爺子!你一輩子老說這樣的話,它能使誰輕鬆些呢?你一輩子好象鐵銹一樣,把什麼都鏽爛了……」

  外祖父咳嗽一聲,看了她一眼,不作聲了。

  晚上,在大門口,我很難過地對柳德米拉講了早上見到的一切,可是,這並沒引起她顯著的反應。

  「做孤兒倒好些,要是我爸爸媽媽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給哥哥,自己去進修道院,一輩子不出來。我這樣的人沒有別的法子,瘸子不會做工,也不能出嫁,說不準會養出瘸腿的孩子……」

  她跟街上那些女人一樣,說著老氣橫秋的話。大概是從這晚上起,我就對她失掉了興趣,同時生活也發生了變化,使我漸漸跟這位女友疏遠了。

  弟弟死後幾天,外祖父對我說:

  「今晚上早點睡,明天一早我叫醒你,我們一起到林子裡去打柴……」

  「那我也去拾草。」外祖母說。

  離開村子三俄裡光景的沼地邊,有一片雲杉和白樺樹林。樹林裡有很多的枯枝和倒下的樹木,一邊伸展到奧卡河,一邊延伸到去莫斯科的公路,跨過公路又一直接連下去。在這座蓬鬆如蓋的樹林上方,聳立著一座蓊郁的松林,那就是「薩韋洛夫崗」。

  這些森林都是舒瓦洛夫伯爵家的產業,可是保護得不好,庫納維諾區的小市民把它當作自己的所有,他們撿枯枝,伐枯樹,有機會時,對好樹也不放過。一到秋天,要準備過冬柴火的時候,便有幾十個人,手裡拿著斧子,腰裡帶著繩子,到森林裡去。

  這樣,我們三個人,拂曉時候,就在銀綠色的露濕的野地上走著。我們的左邊,在奧卡河對岸,啄木鳥山的褐紅色的側面,白色的下諾夫戈羅德上空,小丘上的蔥翠的果園和教堂的金黃色的圓屋頂上,俄羅斯的懶洋洋的太陽正在慢慢地升起。微風緩緩從平靜渾濁的奧卡河上吹來,金黃色的毛莨被露水壓低著腦袋,輕輕搖晃,紫色的風鈴草也垂著腦袋,五顏六色的蠟菊在貧瘠的草地上抬起了臉,稱做「小夜美人」的石竹花開放出紅紅的星形花朵……

  森林象一隊黑幢幢的軍隊,向著我們迎面開來。雲杉撐開翅膀,象大鳥,白樺樹象小姑娘,沼地的酸氣從田野上吹來。狗吐著紅舌頭挨著我走,它不時停下來嗅嗅地面,莫名其妙地搖晃著狐狸似的腦袋。

  外祖父披著外祖母的短褂子,戴一頂沒有遮陽的舊帽,眯縫著眼,莫名其妙地笑著,小心地移動著瘦腿,好象行竊似的。外祖母穿著藍上褂,黑裙子,頭上蒙著白頭巾,象在地上滾著一般地走,很難跟上她。

  離森林越近,外祖父的興致越高;他用鼻子從容不迫地呼吸著,不時發出感歎聲;他先是斷斷續續、模模糊糊地說,後來,他像是陶醉了,說得快活而又動聽:

  「森林是上帝的花園,它不是誰種植起來的,是上帝的風,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大的……年輕的時候我當船夫,到過日古利……唉,列克謝,我經歷過的事,你是見不到的了!奧卡河上的大森林,從卡西莫夫一直延伸到穆羅姆,另一頭越過伏爾加河一直延到烏拉爾,大極了,真是無邊無際……」

  外祖母斜眼瞟了他一下,又向我眨巴著眼睛。他被道上的小墩兒絆得踉蹌著,嘴裡還是在若斷若續地叨念著。這些話在我的記憶裡深深地紮下了根。

  「我們撐一條運油的大帆船,從薩拉托夫開到馬卡裡去趕集,管事的叫基裡洛,是普列赫人;船工長是卡西莫夫的韃靼人,好象叫阿薩夫……船開到日古利,上游的風迎面吹來,氣力使盡了,我們就下了錨,晃動起來了。我們上岸燒飯吃。那時候正是五月,伏爾加河象大海一樣。河裡的波浪象千萬隻白天鵝成群地向裡海飄去。日古利的綠色的春山,伸入雲天。空中白雲流蕩,太陽光象敷金似的灑在地上。我們一面休息著,一面欣賞風景。河上吹著北風,很冷,岸上卻又暖又香!到了傍晚時候,我們那個基裡洛(這個人很厲害,已經上了年紀)站起來,脫掉帽子,說道:『嗨,小夥子們,我不再當你們的頭兒了,也不當你們的僕人啦。你們各自聽便吧,我要到森林裡去了!』我們大夥吃了一驚,不知是怎麼回事。沒有人對老闆負責了,那怎麼辦?——人無頭不能行呀,雖然這兒是伏爾加河,在單線道上也可以迷路的。這群人都是沒有理智的牲口,可憐他們做什麼?我們都駭怕了。可他已打定主意,說:『我再也不願意這樣活下去,當你們的牧人了,我到森林裡去!』我們要揍他,把他捆起來;有的人卻猶豫不決,喊著『慢來!』船工長韃靼人也同樣大聲嚷道:『我也走!』這可糟了。這個韃靼人跑過兩趟船,老闆都沒有給工錢,現在第三趟又趕了一大半——趕完這一趟,就可以拿很多的錢!大家一直嚷嚷到晚上,這晚上,就有七個人離開了我們,留下的不知是十六個還是十四個。這就是森林鬧的呀!」

  「他們落草當強盜去了嗎?」

  「也許當了強盜,也許當了隱士,那時候沒有人管這種事……」

  外祖母畫了一個十字:

  「至聖聖母啊!人們,都是可憐的。」

  「誰都有腦筋,誰知道惡魔會把你拖到哪裡去……」

  我們沿著沼地的土墩和孱弱的樅林中潮濕的羊腸小道,走進了森林。我覺得,象普列赫人基裡洛那樣逃進森林裡一輩子不出來倒也挺好。在森林裡,沒有愛嘮叨的人,也沒有人打架和醉酒;在那裡,外祖父的討厭的吝嗇,母親的沙土墳,以及一切使人壓抑的痛苦和委屈,都可以忘得乾乾淨淨。走到了乾燥的地方,外祖母說:

  「得吃一點東西了,坐下來吧!」

  她那樹皮編的籃子裡,有黑麵包、青蔥、黃瓜、鹽,用布包著的奶渣。外祖父不好意思地望著這些東西,眨巴著眼「哎呀,好婆娘,我可什麼吃的也沒有帶來……」

  「夠大夥吃的……」

  我們靠著製作桅杆用的古銅色的松樹幹坐下,空氣中飽含著松脂的氣味。微風從野地拂拂吹來,搖動著木賊草。外祖母用粗黑的手採摘各種野草,對我講著金絲桃、藥慧草、車前草的治療的特性,蕨薇、黏性的狹葉柳葉菜,還有一種叫鼬獨的滿是塵埃的草的神效。

  外祖父劈碎倒下的樹木,叫我把劈好的搬在一起,我卻跟在外祖母背後,悄悄躲進密林裡去了。她在粗壯的樹行中慢慢地走著,象潛水一樣,老是把腰彎向散滿針葉的地上;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又來得太早了,能摘的蘑菇還不多!上帝,你總不給窮人方便。蘑菇是窮人的美味呀!」

  我留意著不叫她發現,默默地跟著她走,我不願意打擾她跟上帝、青草、小蛙兒……談話。

  可是她發現我了。

  「你打外公那兒逃來啦?」

  說著,她就向黑色地面躬下腰,地面上長滿青草,好象披著一件華麗的繡花衣。她說:有一次,上帝對人類發怒,用洪水淹沒大地,淹死了所有的生物。

  「慈悲的聖母把採摘來的各種種子藏在籃子裡,請求太陽說:把整個大地都曬乾吧,為了這個,萬人都要讚美您的恩惠!太陽把大地曬乾了,聖母便把藏著的種子播在地上。上帝瞧見地上重新長滿了草木、走獸、人類——一切有生命的東西,便問是誰違反我的意旨,幹出這樣的事?於是,聖母便向上帝懺悔了。原來上帝瞧見地面上光禿禿的,已經很痛心。因此,他便對她說:啊,你做得很好!」

  我很愛這個故事,但很奇怪,就很鄭重地問:

  「難道這是真的嗎?聖母不是在大洪水之後很久才出世的嗎?」

  這一下,外祖母可吃驚了:

  「這話誰告訴你的?」

  「學校裡,書上寫著的……」

  這樣,她放心了,便勸我道:

  「你把那些書上的話丟開,忘掉它們!書上全是胡說。」

  她悄悄地、快樂地笑起來。

  「都是瞎編,糊塗蟲!有上帝,他卻沒有媽媽!那麼,他是誰生的呢?」

  「我不知道。」

  「這倒好!學到了一個『不知道』!」

  「神父說,聖母是亞基姆和安娜生的。」

  「那麼,她叫馬利亞·亞基莫芙娜嗎?」

  外祖母生氣了——她站在我對面,嚴厲地注視著我的眼睛:

  「你要是再這樣想,我就狠狠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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