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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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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科利亞,象一顆小小的晨星悄然消失了。外祖母、他和我,三個人睡在一個小板棚裡,我們在木柴上墊一堆破布當床。在我們旁邊,是一道用毛板拼成的有許多縫隙的牆,牆外是房東的雞舍。每天晚上,我們都聽到吃飽了的雞,拍著翅膀咯咯地叫著睡去,早上,金色的公雞高聲啼叫,把我們吵醒。 「啊,掐死你!」外祖母醒過來喃喃地咒駡。 我睡不著了,便望著從柴屋縫隙裡射到床上來的陽光。光線中飛舞著銀色的灰粒,好象童話裡的字句。老鼠在柴堆裡吵鬧,翅膀上長著黑點的紅甲蟲到處亂爬。 有時候,我耐不住雞屎的臭味,便走出柴屋爬到屋頂上,張望房裡那些醒來的人,他們好象睡了一夜都沒了眼睛,腫脹得又肥又大。船夫費爾馬諾夫,這個陰鬱的醉鬼,從窗口探出亂髮蓬蓬的腦袋,睜開浮腫的小眼望著太陽,跟野豬一樣哼著鼻子。外祖父跑到院子裡,兩手撫平棕紅色的頭髮,急急忙忙到洗澡房裡去淋冷水浴。房東家裡那個多嘴的廚娘,尖鼻子,滿臉雀斑,象一隻杜鵑鳥;而房東本人卻象一隻肥胖的老鴿子。所有的人都叫人聯想到鳥兒、牲口和野獸。 早上天氣很晴朗,我的心卻微微感到憂鬱,很想離開這個地方,到沒有人的曠野裡去——我知道,人們照例會把乾淨的一天弄髒。 有一天,我躺在屋頂上,外祖母叫我下來,她對著自己的床點了下頭,輕輕地說: 「科利亞死了……」 孩子的腦袋落在紅枕頭外,躺在毯子上,皮色蒼白,身子幾乎是赤裸著,褂子縮到脖子邊,露出鼓起的肚子和長滿膿瘡的歪腿,兩手奇怪地墊在腰底下,像是要把自己的身子舉起來。腦袋略略歪向一邊。 「超生了也好,」外祖母梳著頭髮說。「怎樣活下去呀,這個畸形的孩子!」 外祖父象跳舞一樣踏著腳步走進來,用指頭小心地撥了撥死孩子閉著的眼睛。外祖母生氣地說: 「幹嗎拿沒洗過的手去碰他?」 他嘴裡嘟噥著: 「瞧吧,他來到人世……活過了,吃過了……結果什麼也不是……」 「醒醒吧,」外祖母阻止他。 他瞎子似地瞧了她一眼,走到院子裡去,一邊說著: 「我可沒有錢埋他,你瞧著辦吧……」 「呸,你這個可憐蟲!」 我走開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埋葬科利亞,我沒有上教堂裡去,做彌撒的時候,我和狗、雅茲的父親一起坐在刨開了的母親的墳邊。他刨墳少要了工錢,老在我的跟前表功: 「我這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要不然,至少得一個盧布……」 我望瞭望發出臭味的黃色的墳穴,看見邊上有潮濕的黑色的木板。我的身子稍微一動,洞邊的沙土就往下瀉成一條細流,一直流到坑底,坑的兩側就顯出皺襞來。我故意動著身子,想使沙子瀉去,掩住木板。 「別胡鬧!」雅茲的父親一邊抽煙,一邊說。 外祖母端來一口白木小棺材,「飯袋」就跳進坑裡,接住棺材,跟黑板一併排放好,又從坑裡跳出來。隨後,再用腳和鏟子把沙土扒進去。他的煙斗冒著煙,象一口香爐。外祖父跟外祖母默默地幫他幹。沒有神父也沒有乞丐,只有我們四個人站在林立的十字架中。 外祖母把錢給看墓人的時候,責備地說: 「你到底還是驚動了瓦留莎的棺材……」 「那有什麼辦法呀?就是這樣,我還侵佔了別人家一點地皮呢。這——沒有關係!」 外祖母腦袋碰著地,拜了墳,哽咽了一聲,哭著走了。外祖父用帽檐掩住眼睛,揪了揪磨損的外套,跟著走開。 「把種子下在荒地裡,」他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象耕地上的一隻烏鴉匆匆地跑到前面去了。 我問外祖母: 「他怎麼啦?」 「隨他去!他有他的心事,」她回答。 天氣很熱,外祖母很吃力地走著,她的腳陷進熱沙裡,常常停下來,用手帕擦臉上的汗。 我鼓起勇氣問道: 「墳坑裡那黑色的東西,是媽媽的棺材嗎?」 「是的。」她生氣地說。「都怪那條蠢狗……一年還不到,瓦裡婭就腐爛了。沙土不好,滲水,要是膠泥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要爛嗎?」 「所有的人。只有聖徒才不爛……」 「你不會爛!」 她站住身子,戴正我的帽子,嚴肅地勸阻我說: 「不要去想這些,不許想,聽見了沒有?」 可是我想:「死,這多叫人難過、討厭!哎,這可惡的東西!」 我感到很難受。 我們回到家裡的時候,外祖父已經燒好茶炊,在桌上放好了茶具。 「喝點茶吧,天氣太熱,」他說。「我沏的是自己的茶葉。夠大家喝的。」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拍拍她的肩膀: 「怎麼樣,老婆子,啊?」 外祖母揮了揮手: 「有什麼可說的!」 『就是嘛!上帝生我們氣了,一個一個叫回去了……要是一家人都活得壯壯實實的,象手上的五個指頭一樣該多好……」 他好久沒有這樣和氣地說話了。我聽著他,希望這老頭兒會打消我的憂鬱,使我忘記那黃沉沉的墳穴和旁邊的潮濕的木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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