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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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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丘爾卡甩開柳德米拉兄弟的手,對著科斯特羅馬嘲笑他說:「你胡說些什麼,我親眼瞧見棺材落葬的,蓋上也沒有什麼記號……什麼死人在外邊溜達,那是醉鬼鐵匠造的謠言……」 科斯特羅馬沒有瞧他,氣衝衝地說: 「那麼,你到墓地去過一夜試試看!」 他們爭吵起來,柳德米拉沒趣地搖著腦袋,向母親問: 「媽媽,死人晚上能出來溜達嗎?」 「能出來溜達,」她母親照樣說了一句,好象從遠處傳來的回聲一樣。 女掌櫃的兒子走過來了,他叫瓦廖克,約莫二十歲模樣,是一個紅臉的胖小夥子。聽了爭論之後,他說: 「你們三個人當中,不管哪個只要能在棺材頂上過一夜,我就給二十戈比和十支煙捲,要是害怕了跑回來,就讓我拉耳朵拉個夠,好不好?」 大家愣著不吱聲。柳德米拉的媽媽說: 「多蠢呀!這樣的事,難道也可以慫恿孩子去做嗎……」 「要是給一盧布,我就去!」丘爾卡沒精打采地說。 科斯特羅馬聽了這話,馬上挖苦地問道: 「給二十戈比你就害怕嗎?」然後對瓦廖克說:「你就給他一盧布吧,反正他是不會去的,只是吹牛罷了……」 「好,就給一盧布!」 丘爾卡從地上站起來,一聲不響慢吞吞地沿著牆根溜走了。科斯特羅馬把兩個指頭放進嘴裡,對著他的背影,尖聲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說: 「哎呀,天哪,好一個牛皮大王……這是何苦呢!」 「你們這班人,都是膽小鬼!」瓦廖克訕笑地說。「還當自己是街上的好漢呢,貓崽子……」 我聽了他的嘲罵,心裡很委屈,我們都討厭這個肥頭大耳的少爺。他常常唆使小孩子幹壞事,講姑娘和媳婦家的髒話給孩子聽,叫孩子去捉弄她們。孩子們聽了他的話,結果吃了大虧。不知為什麼他恨我的狗,常常拿石頭砸它,有一次還把縫衣服的針擱在麵包裡喂狗。 可是瞧見丘爾卡害臊地縮緊著身子,遠遠走去的樣子,我心裡更加難受了。 我對瓦廖克說: 「給我一盧布,我去……」 他一邊嘲笑我,嚇唬我,一邊把盧布交給葉夫謝延科的妻子。可是她嚴厲地說: 「不要,我不拿。」 她憤憤地走開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這張鈔票。這更加引起了瓦廖克的嘲罵,我打算不拿這小子的錢也要去。這時候,外祖母來了,知道了這回事,就拿了這張一盧布的票子,鎮靜地對我說: 「穿上外套,帶一條毯子去,天快亮的時候會冷的……」她的話增強了我的信心,我知道沒有什麼可怕的。 瓦廖克提出條件,我得在棺材上躺著或坐著,一直呆到天亮,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即使卡裡甯老頭從棺材裡出來,棺材開始晃動,也絕對不能跳下來,如果跳下來,就算輸了。 「記住,」瓦廖克預先說明。「一整夜我都要看住你的!」 當我出發到墓地去的時候,外祖母對我畫了十字,教我說: 「要是瞧見什麼,一動都不要動,只要嘴裡念著聖母賜福就行了……」 我匆匆地走去,想早些開始,早些完結。瓦廖克、科斯特羅馬和另外幾個小夥子跟著我走去。爬過牆頭的時候,我被毯子絆住,摔了一交,立刻跳起,好象從沙地上彈起來一樣。牆外邊哈哈大笑起來。我胸口撲通了一下,脊樑上發了一陣寒。 我踉踉蹌蹌地走到黑棺材邊,棺材一頭被沙土埋住了,另一頭露出粗矮的架腳。好象誰想把棺材抬起來、弄歪了似的。我坐在死人腳邊的棺材頂上,眼睛向四周探望。起伏不平的墓地,密密地排著灰色的十字架,影子散落在墳頭上,灑在長滿荒草的岡陵上。十字架的行列裡,零落地立著一些瘦長的白樺樹,它的枝條連結著散開的墓穴。白樺葉的影子,落在地上畫出花邊圖樣,這圖樣中又露出一些小草——這些灰色的聳立的毛茸茸的草叢最叫人害怕!教堂象雪山一樣高高聳入天空,在靜止不動的雲中一輪瘦小的月亮在閃閃發光,仿佛是在融化。 雅茲的父親(綽號叫做「飯袋」)正在守望樓上懶洋洋地打鐘,每拉一下繩子,繩子就磨擦屋頂的鉛皮,象哭泣似地軋響,然後,小小的銅鐘冷淡地響一下——又短促,又淒涼。 「天哪,你可別讓人睡不著覺呀!」我不由得想起守夜人的口頭禪。 我害怕,說不出為什麼還氣悶。這是涼爽的夜,我卻流汗。要是卡裡甯老頭真從墳墓裡出來,我還來得及跑到守望樓去嗎? 墓地我很熟悉。我同雅茲和別的同伴來墓道裡玩過幾十次,我媽媽的墳就在教堂的近旁…… 四周還沒有完全靜下來,村裡傳來斷斷續續的笑聲和歌聲。鐵路采沙場的土山上,或是卡特佐夫卡村那邊,手風琴在哽咽。總是醉醺醺的鐵匠米亞喬夫,哼著歌兒在牆外走過,我一聽歌聲就知道是他: 咱們的媽媽 罪孽並不多—— 她誰也不愛 只愛爸一個…… 聽到生活的最後的歎息是令人愉快的。但鐘聲每響一次,四周便更靜寂一點。靜寂象氾濫的河水,淹沒了草地,淹沒了一切。靈魂在無邊無際的空間飄流,象黑暗中的火柴光,在大海般的空中消滅得沒有蹤影。天空中只有遙遠的星兒還活著,閃爍著,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都不需要了,死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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