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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我知道,我也擔心「被人碰見」。我們坐上整整幾個鐘頭,講著什麼。有時我講外祖母講過的故事,有時候柳德米拉講熊河,哥薩克的生活。「噢,那地方多麼好呀!」她感歎說。「這兒——算什麼呢?這兒是叫化子窩……」

  我決心等自己長大了,一定到熊河去瞧瞧。

  不久,我們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間了。柳德米拉的母親在一個毛皮匠那兒找到了工作,一清早就出門,她妹妹上學校,兄弟去磁磚廠。下雨天我就上她家裡去,幫助她做飯,打掃屋子和廚房,她笑著說:

  「咱們好象一對夫妻,就是沒睡在一起。而且比人家夫妻還過得和美——人家男人還不肯幫妻子幹活呢……」

  我有錢時,就買了糖果來一起喝茶。為了不讓愛嘮叨的柳德米拉的媽媽知道,就把燒過的茶炊擱在涼水裡浸冷。有時候外祖母也到這兒來,她坐著編花邊或刺繡,講好聽的故事。外祖父進城的時候,柳德米拉就到我們家裡來,大家放心大膽地大吃一頓。

  外祖母說:

  「啊呀,我們過得多美,自己掙錢,要什麼有什麼!」

  她贊許我們的友誼:

  「男孩子跟女孩子要好是好事!只是不能胡鬧……」

  她又用簡單明白的話告訴我們,什麼叫做「胡鬧」。她說得很美很動人,使我深刻懂得,花沒有開放是不可以摘的,要不就沒有香味,也不會結果了。

  我們並不想「胡鬧」,但也並沒因此妨礙我跟柳德米拉講人們都不講的事情。當然有必要的時候我們才講。因為我們看到的粗野的兩性關係太多太不順眼了,簡直叫我們難受!

  柳德米拉的父親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美男子,長著一頭鬈髮,蓄著小鬍子,尤其是他那兩道濃眉,動起來顯得特別神氣。他沉默得出奇,我不記得他說過一句話,當他逗弄孩子的時候,他跟啞巴一樣地咿唔,甚至打老婆的時候,他也不說話。

  傍晚或是假日,他穿上天藍色襯衫、絨布褲子、擦得油光鋥亮的長統皮靴,拿著大手風琴,把手風琴的掛帶扣在肩上,走到大門口,跟「步哨」一樣站著。立刻,大門前就開始「出把戲」。姑娘媳婦們象一群鴨子似的一個接一個走過來,看著葉夫謝延科。有的斜著眼偷偷地瞟他,有的使著貪心的眼色公開地瞧他。而他站在那兒,凸出下嘴唇,睜著黑眼睛,用一種挑選的眼光盯著所有的女人。在這種四眼相交的無言的交談中,在一到男子面前就好象融化了一般的女人的輕佻舉動中,有一種令人作嘔的獸性。好象每個女人,只要男子向她命令式地眨一眨眼,她就會馴服地,象死人一樣躺倒在肮髒的街道上。「公羊出來了,不要臉的傢伙!」柳德米拉的媽媽罵著。她是個高個子的瘦削女人,臉很長,髒乎乎的,自從害過傷寒病,頭髮剪短了,象一把使舊了的掃帚。

  柳德米拉跟她坐在一起,為了把母親的注意從街上引開,她老是問這問那,但這都枉費心機。

  「煩死啦,討厭的東西,倒黴的醜丫頭!」母親不安地眨巴著眼,嘟噥著,忽然,她那對蒙古人式的小眼睛閃出奇怪的光,而且不動了,碰見了什麼,緊緊地盯住不放。

  「媽,不要生氣呀,生氣又有什麼用呢,」柳德米拉說。

  「你看席鋪的老闆娘打扮得多漂亮呀!」

  「我要是沒有你們三個,扮得還要漂亮。都叫你們給啃光了,嚼光了,」母親幾乎流出淚來,很凶地回答著,眼睛盯住席鋪那個身材肥大的寡婦。

  那女人象一座小房子,胸脯突出來象門廊,綠頭巾下邊露出方方的紅臉,仿佛是玻璃上反映著陽光的天窗。

  葉夫謝延科把手風琴扣在胸口,拉奏著,奏出各種曲子。那迷人的琴聲傳得很遠。孩子們從各條街上聚攏來,在演奏者的腳跟前,躺在沙土地上出神地靜靜地聽著。

  「等著吧,會有人把你的腦瓜擰下來的,」葉夫謝延科的妻子恐嚇自己的男人。

  他沒有說話,向她斜瞟著。

  席鋪的寡婦在相去不遠的「馬鞭子」鋪子門前的長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把腦瓜側向肩頭,傾聽著,紅著臉。

  墓地後邊曠野的上空,映著通紅的晚霞。街道象一條河,晃動著打扮得很鮮豔的高大身影。孩子們夾雜在中間,象風似的旋來旋去。溫暖的空氣使人沉醉,從白天曬暖的砂土上,蒸騰著刺鼻的氣味,特別是屠宰場的發甜的油膩味——血腥臭。從毛皮匠們的那些院子裡,又吹來一股又臭又鹹的皮革味兒。女人們的談話聲,男人們的醉囈,孩子們的尖叫,手風琴的低唱——這一切融合成一種深沉的喧鬧,不斷地創造萬物的大地發出沉重的歎息。一切都是粗野的、露骨的,使人們對於這種肮髒無恥的動物似的生活產生強烈、堅定的信心。這種生活在誇耀自己的力量,同時也苦悶而又緊張地找尋發洩力量的地方。

  時時有一種非常可怕的話聲從喧鬧中傳出來,刺進人們的心窩裡,永遠牢牢地銘刻在記憶中。

  「不能大家同時打一個人——要挨著個兒來……」

  「要是自己都不愛惜自己,誰還來愛惜我們呢……」

  「也許上帝生出女人來,就是逗人笑的吧?……」

  夜逼近了,空氣比較清新,喧聲漸漸靜下來,木房被包圍在黑影中,膨脹著大起來。孩子們被拉回到各自的屋子裡去睡覺,有的就躺在柵牆前或是母親的腳邊和腿上睡著了。他們一到晚上就變得比較老實、溫順。葉夫謝延科不知在什麼時候不見了,好象融化了一樣。席鋪的女人也沒有了。低沉的手風琴在遠處——墓地附近鳴響。柳德米拉的媽媽象貓一樣弓起脊樑,坐在長凳子上。我的外祖母到隔壁一個常常給人家拉皮條的接生婆家裡喝茶去了。那是一個高大的瘦子,長著鴨嘴一樣的鼻子,在她男子似的平坦的胸口上,掛著「救生獎」的金牌,街上人說她是巫婆,大家都害怕她。據說有一次失火的時候,她從火中救出了一位什麼上校的三個孩子和他的害病的妻子。

  外祖母跟她相處得很好,兩個人在路上碰見,遠遠地就笑著招呼,好象特別高興似的。

  科斯特羅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門邊長凳上,丘爾卡把柳德米拉的兄弟拉去比武。他們倆扭在一起,揚起了地上的沙土。

  「住手呀!」柳德米拉害怕地央求著。

  科斯特羅馬轉動黑眼珠斜瞟著她,講獵人卡裡甯的故事:那是一個目光狡猾的白髮老頭,全村都認識他,是出名的壞蛋。他在不久前死了,人家沒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裡,只把他的棺材擱在離別的墳墓不遠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腿很高,棺蓋上用白漆畫著一個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兩根骨頭。

  每晚上天一黑,老頭兒就從棺材裡爬出來在墓地上溜達,尋找什麼,一直到第一次雞啼。

  「不要講嚇人的話!」柳德米拉請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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