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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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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我在這冰天雪地和狂風中迷了路,我差點兒凍死,」喬治緊張地對女人說,一邊還輕輕地揉著女人的手。 喬治看上去有四十來歲,黑胡順紅色嘴唇的臉上一副卑躬屈膝的神情,他用手狠勁兒地抓著馬鬃似的灰發,此時他咬字已經很清楚了。 「明天我們去基輔。」那女人人像是問話,又像是下決心似宣佈。 「好吧,那就是明天去。不過現在該休息了,你快上床睡覺吧,都快半夜了……」「米莎今晚不回來嗎?」 「不會的。這麼大的風雪……走……我們去睡吧……」他手持燈盞扶著女人進了書櫥後的小門,我一個人在外屋呆了很久,內心平靜地聽著喬治沙啞的低語。暴風雪像是長了毛爪子,不時地抓著窗玻璃,地板上化了的雪水羞澀地反射出燭焰的光輝」房間擠滿了家具,暖融融的,讓人心情很放鬆。 喬治總算是搖搖晃晃走了出來,手中的台燈罩撞擊著燈泡。 「她睡了。」 他把燈放回原入,站在屋子中央,若有所思,眼睛也不看我,說道:「怎麼說好呢?今晚如果沒你,我早就凍死了……謝謝你。 你是幹什麼的?」 他把頭一側,傾聽著裡屋裡細微的動靜,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她是您妻子?」我小聲說。 「是妻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他望著地板,聲音雖不響亮但十分清晰,並開始用手狠抓頭髮。 「對了,你喝茶嗎?」 他遲鈍地走向門口,又猛地站住,他想起來傭人因為魚中毒住院了。 我說我自個兒來燒茶炊,他表示贊同。他一定是忘了自己幾乎赤裸著身子,只顧光著腳啪嗒在地板上走,他把我帶到一間極小的廚房裡。背向爐火說道:「要不是你,我大概早死了。太感謝你了。」 猛地他渾身抖動了一下,恐懼地瞪大雙眼。 「萬一我死了,她怎麼辦?天埃……」 他看著漆黑的臥室門口,快速地小聲說:「她有病,她有個兒子是音樂家,後來在莫斯科自殺了,她還在盼他回來,已經兩年了……」我們一起喝茶時,他語無倫次地講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話。 他告訴我這個女人原來是地主,他是歷史老師。給女人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德國人,是個男爵),到歌劇院謀生。雖然她的丈夫使盡解數,但也無濟於事,他們始終過著快樂的同居生活。 他眯著眼一個勁兒地瞅著廚房裡的某個角落的什麼東西和火爐旁已經破料的地板。他端起杯喝了一口熱茶,燙得他眉頭一皺,眼睛直眨。 「你是幹什麼的?」他問我。「噢,烤麵包的工人。怎麼不像?為什麼?」 他顯然有點不知所措,像只入網的小鳥一樣驚慌地望著我。我簡單地講述了我的歷史。 「噢。是這樣。」他輕聲叫著,「是這樣。……」不知怎麼回事,他突然變得活潑了,他問我:「你聽過醜小鴨的故事嗎?一定讀過吧?」 他的臉變得歪歪扭扭,嗓子裡發出讓人驚異的尖啞聲憤怒地說了起來:「多麼動人的故事。我像你這麼大時也幻想過,我會不會變成一隻白天鵝呢?你看看我吧……我應該去神學院,卻上了大學。我父親是神父,因此和我斷絕了父子關係。我在巴黎學習人類的悲劇史——進化論。是埃我也發表了文章。可是。這究竟是怎麼搞的……」他嚇人地猛然跳起,又坐到椅子上。認真地聽聽房間裡的動靜,繼續說:「進化,多麼好聽的字眼。這是人們發明出來欺騙自己的。 人類現有的生活根本就毫無意義,是不合理的。如果沒有奴隸制就不會有所謂的進化,沒有少數統治者,社會就不會進步。 「我們越是想改善生活環境,減輕勞動強度,就越會使生活困難重重,勞動也更加沉重。 工廠、機器,然後再造機器,還有什麼比這更愚蠢的呢?工人越來越多,生產糧食的農民越來越少,我們需要的就是通過勞動向自然界索取糧食,我們別無他求。希望越小,幸福越大;希望越多,自由越少。」 他當時也許是口不擇言,但他的確是這樣說的,他的思想是多麼不可思議。這種怪論邪說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他又發神經了,激動的尖叫一聲,又立即羞澀地望一下臥室的門,靜聽了一會兒,然後憤慨地小聲念叨著:「人是十分容易滿足的,我們需要的不多:一塊麵包和一 個女人而已……」他用一種神秘的語調,和我從未聽說過的語言及詩句說起了女人,他的樣子就像小偷貝什金。 看得出來他是個愛情崇拜者,從他的嘴裡一下子吐出一 連串我十分陌生的名字:貝爾雅德、非亞米塔、勞拉、妮依……他向我講述了詩人甚至國王和上述美女們的愛情故事,朗育了幾段法國抒情詩,朗誦過和中還不忘記用他纖弱、赤裸的手臂合著折節。 「愛情和饑餓統治著世界」,聽完他的話,我猛然記起這段熾熱的語言在一本革命小冊子《饑餓王》的標題下出現過,於是我更加覺得他們的話意義深遠。 「人類追求的是忘記和享樂,而不是知識。」 他的想法震撼著我。 早上六點過幾分,我離開喬治家。一邊跋涉在風雪晨霧之中,一邊回想起昨晚的奇遇,喬治的思想觸動了我,他的話就像哢在喉嚨裡的魚刺似的,讓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我不想回麵包坊,也不想風任何人,就任憑自己遊逛在韃靼區的街道上,一直逛到天際放亮,滿天的風雪中依稀可見人們身影的時候。 打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喬治,我也不想再見到他了。以後的日子裡我不只一次地聽其他人說出同樣的觀點,他們中各色人等一應俱全:大字不識的游方僧、四海為家的流浪兒、托爾斯仄主義者及諸如此類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教堂教職人員、造炸藥的科學家、主張新生力論的生物學家等等,不管怎麼樣,我再聽到這類想法時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無法理喻了。 就在兩年前,也就是我第一次聽說喬治觀點後的三十多年的時候,我從一個熟悉的老工人嘴裡聽到了幾乎同樣的想法,甚至表達的語言都是如此相近。 那是我和老工人的一次隨便的談心,他自嘲為政治老油條,並以俄國人特有的坦率對我說:「親愛的阿列克塞·馬克西美奇,我可以告訴你我需要什麼,研究院、飛機、科學這些跟我毫無關係,我需要的是一間僻靜的房子和一個女人,我可以高興時就和她親吻,她的心靈和肉體都屬我,這就足夠了。您和我們不是一路人,您喜歡用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思考問題,您把理論、思想看得高於一切,我甚至覺得您是不是像猶太人一樣:活著就是為了禮拜六?」 「猶太人不是這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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