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爾基 > 我的大學 | 上頁 下頁


  瑪麗亞。白衣女孩兒怎麼會起這樣一個成年人的名字,真不和諧,聽起來都刺耳。

  我也從小雜貨鋪出來了,心裡挺憋氣。但這並不妨礙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間怪房子裡,我很想瞭解:他們如何生活?我覺得其中心有奇異之處。

  小老頭斯契潘·伊凡諾維奇蒼白有些透明,他在屋角坐著而帶笑容向四周環視,嘴唇微微微翕動,像是祈求:「誰也別來打擾我。」

  他終日像只兔子似的提心吊膽,總是提心有什麼大禍突臨。他的內心世界我看得一清二楚。

  殘疾了的安德烈身穿一件灰色短衫。胸前的油污和其他物什硬得結成痂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剛剛辦了錯事被原諒了的淘氣孩子,有些羞愧地微笑著,在高度間裡橫著膀子晃來晃去。他弟弟阿列克塞在小雜鋪給他幫忙,是個又懶又饞又笨拙的小夥子。另一個弟弟伊凡在師蕩學樣上學,平時住宿,只有節假才回家。伊凡個子矮小,打扮得挺精緻,頭髮總是光光亮,那樣子倒像個衙門裡的舊官吏。得病的妹妹瑪住在閣樓上,她不怎麼下來。她要是下來我就不自在,感覺渾身被什麼束縛住一樣難受。

  捷裡柯夫的家務事由和清教稈房東同居的女人料理,她又瘦又高,臉譜像木偶,長著一雙修女特有的冷酷眼睛。她的紅頭髮女兒叫娜斯佳,她經常到這兒來轉悠,每次她盯住一個男人時,尖鼻子的鼻孔就會習慣性的一吸一合。

  要說捷裡柯夫家的真正主人還是喀山大學,神學院等各院校的大學生們,他們把這兒作為聚會點。這群人時時刻刻為國家為人民憂慮,每當有什麼新消息:報約上的一篇文章、書本裡的某些觀點、城裡或大學裡發生的不幸事等等,他們從喀山城的各個角落蜂擁而至,擠到捷裡柯夫家的小雜貨鋪,慷慨激昂的狂熱爭論,有的聚在一起大聲辨論,有的躲到屋角竊竊私語。經常是他們拿來一本大厚書,然後手指頭戳到某一面上互不相讓地爭辯,各自說著自己的見解。

  我是不大明白他們在爭辯什麼,不過我倒以為真理已經被他們洶湧的空話沖淡了,就像窮人家菜湯裡的油星一樣很少了」我甚至認為有幾個大學生,和伏爾加河沿岸反對正教的分裂派教徒裡,那些抱著聖經不放的老傢伙們一樣迂腐。當然,我很清楚大學們的初衷是好的,他們希望生活更美好,即好真理被他們空洞的評說淡化了,但畢竟沒有全部淹沒。他們希望改變舊狀況,我也明白,我有同樣的想法。聽他們講話,經常可以發現我想說但沒說的話。

  接觸到這些人,心中不禁狂喜,仿佛即被開禁的犯人。

  在他們眼裡,我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塊好木材,他們很希望用它打制出一件不同凡中央委員的木式活兒來。

  「這是天才。」他們彼此見在面時總這樣把我推銷出去,還帶著一股顯然的驕傲自豪之氣,就像街上到處跑的孩子竟然遇到了一枚五戈比硬幣,然後不能自己的向別人炫耀。我不喜歡被人們稱什麼「天才」、「驕子」之類的,我是被人遺棄的孤兒倒是真的。有時那些指導我學習的大學生會讓我感到壓抑,有一回,我在書店的櫥窗裡看見一本題為《警世箴言》的書,我讀不懂書名的含義,但我很想看這本書,就到一個神學院的大學生那裡去借。

  「您瞧瞧。老弟。你這不是瞎胡鬧嗎。讓你看什麼就看什麼,別亂伸爪子了。」這個長得很像黑種人,卷髮、厚嘴唇、白牙齒的未來的大主教先生嘲諷地對我說。

  他粗魯的訓教傷害了我。後來,我還是把書搞到手,這錢,有些是我在碼頭做工掙的,有上結是從捷裡柯夫那兒借的。這是我買的第一本像回事兒的書,我很珍惜,至今依然保存著。

  總的來說,大學生們對我要求十分嚴格:有一次我讀《社會學入門》一書,我以為作者一是過分誇大了遊牧民族對人們文化生活的影響,二是忽略了富於創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獵人的功績。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一個從事語言學研究的大學生,聽了我的疑問,他那張充滿女性美的臉上頓時莊重嚴肅了起來,跟我講起了「批評權力」問題,嘮嘮叨叨足足一 個小時。

  「你先得信仰一種真理,才可以去批評,才有批評的權力,那麼你又信仰什麼呢。」他問我。

  這是個在街上走都要讀書的大學生,他常常因為把書放在臉上而和別人撞架。他患麻疹傷寒病時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說:「道德必須是自由部分與強制部分的統一,統一……」可憐這位文弱文生,因為長期忍饑挨餓落得一副病態,再加上他拼命苦讀尋求真理,使他看上去更加虛弱了。

  讀書是他唯一的興趣所在,除此之外他別無他求。當他認為內心的兩個矛盾達到了統一和諧時,那雙溫柔的黑眼睛就會像孩子般閃爍出喜悅的光芒。我還記得離開喀山十年後,我在海爾科夫城見過他,他當時被流放了五年後又返校學習了。他總是生活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結核折磨死的時候,他還在調和尼采思想和馬克思思想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手,他在洛血,嗓子裡呼嚕呼嚕地說:「矛盾不統一,就沒法活了。」

  再後來,他死在上學去的電車車廂裡了。

  我曾見過許多這樣為真理殉職的人,每當想起他們來,心中敬意就油然而生。

  經常來小雜貨鋪聚會的大約有二十個人,他們之中也不乏神學院學院學生,有一個叫佐騰·潘捷拉蒙,是日本人。還有一個大個子有時也來,他很獨特,寬闊的胸膛,密實的絡緦胡,韃靼式光頭,身著一件哥薩克短大衣,扣子扣到嘴巴下。他總是寡言少語,愛坐在角落裡,吸個煙斗,兩隻沉穩的灰眼睛不停地望著大家。看的出來,他很留意我,目光不時地落在我身上,不知怎麼稿的,他這麼一看,我心裡直發虛,有點害怕。在人人爭辯的大房間裡,唯獨他保持沉默,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人們都在高談闊論,毫不掩飾大膽地說著自己的想法,他們爭論的趙熱烈,我越快活,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唇槍舌劍的辯論之中隱藏著見不得人的虛偽主義,我聽了很久也沒覺察到。這個大絡腮鬍子在想什麼呢?

  大家都叫他「霍霍爾」,這裡除了安德烈再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過了不久我聽說他是個流放犯,在雅庫梯省流放十年,剛剛同來沒多外。瞭解他的欲望更加濃烈了,但這還不能使我有勇氣走上前和他認識,談話。我不害羞,也不怕見陌生人,我這人從來都是被好奇心奴役著,我渴望探知一 切未知,正是這個壞習慣使我一生也沒有認認真真地研究過什麼。

  我聽他們談到了人民,我也奇怪自己的想法怎麼和他們的那樣不同呢?他們的觀點是:人民是真、善、美瓣化身,是一個神聖的群體,是高尚品德的始發地,我怎麼沒見過這種人民呢?我見的有木匠、裝卸工、水泥匠,我還見過亞可夫、奧西布、葛利高裡。我說的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人,而他們說的是抽象的人的整體。他們把人民看得高貴,並且願意以人民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可我認為真正的美好思想的擁有者是他們,在他們身上才真正體現著博愛、自由的美好品德。

  這種博愛精神是我以前所沒有經歷過的,可是現在,他們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裡都散發著博愛的光輝。

  這段時間,我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變化,人民偉大、神聖的理論像春雨般滋潤著我的心田,那些描寫農村生活的樸素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給了我新的啟示。我覺得只有對人類充滿了最強烈的愛,才會激發出人追求生活意義的力量,從那以後我再不是只考慮自己,而是開始為他人著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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