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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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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然而,這種恐懼好像是一種使人不能透氣的濕悶的黴菌,在母親心裡繁殖起來…… 到了審判的這一天,母親把這種壓得她的背和頭頸都直不起來的陰暗的重荷,也全部搬進了法院。 在街上,工人區裡的熟人們碰上了都和她招呼,但她只是默默地點著頭,在沉鬱而灰暗的人群中穿過去。 在法院的走道裡,在大廳裡,她也遇見了幾個被告的親屬,他們正在壓低了嗓音談論著什麼。母親覺得沒有說話的必要,同時她也不大瞭解這些話的意思。大家都被同樣的悲傷的情緒籠罩著,——這種情緒自然而然地傳給了母親,使得她更加難過。 「會在一塊兒吧!」丁佐夫對母親說著,在長凳上把身子挪了一挪。 母親沒說什麼,順從地坐下了。她整了整衣服,朝四周看了看。 在她眼前連綿不斷地浮動著紅綠帶子和斑點,閃耀著一根根黃色的細線…… 「都是你的兒子把我的葛利沙害了!」坐在母親旁邊的一個女人低聲責怪。 「不要說了,娜塔利亞!」西佐夫不高興地制止她。 母親看了看那個女人,——那是薩莫依洛娃,再過去坐著她的丈夫,是個五官端正的禿頂的男人,他蓄著很長的褐色濃須,他的臉卻很瘦削。此刻,他正眯著雙眼望著前面的動靜,鬍子也跟著顫動不已。 晦暗恍惚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子灑進來,均勻地佈滿了整個法庭,雪花在玻璃上滑過。在兩扇窗子中間,懸掛著巨幅的、裝有金光燦爛的鏡框的沙皇肖像。沉重的大紅色窗帷打著整齊的褶,遮攔住鏡框的兩角。 肖像前面,擺著一張鋪著綠氈的長桌,桌子的長度幾乎和法庭的寬度相等。右面靠牆的鐵欄裡面,擺著兩條木頭長凳。左邊擺著兩排深紅色的手圈椅。 穿站綠領子的衣服、胸前和腹部釘著金鈕的職員們,輕手輕腳地走動著。在渾濁的空氣裡,膽怯地飄著一些低語談論聲,還有藥房裡的複雜的氣味。 這一切——顏色、光線、聲音和氣味,——壓迫著母親的眼睛,隨著呼吸一起闖進了她的胸間,在空虛的心房裡填滿了陰鬱的恐怖,好像塞滿了各種顏色的淤泥。 忽然有人高聲說話了,這使母親著實吃了一驚,大家都站起身來,她也就抓住西佐夫的手站了起來。 大廳左角的一扇很高的門開了,從裡面蹣跚地走出一個戴眼鏡的小老頭兒。灰色的小臉,稀疏而顫動著的白髮,光滑的上唇凹在嘴裡面,高高的顴骨和下巴架在制服那很高的衣領上,好像衣領裡面根本就沒有脖子。一個臉長得像磁器的、面色紅潤的圓臉青年,在後面扶著他的手臂。在他們後面,還有三個穿繡金制服的人和三個文官,都在慢慢走著。 他們這些人在桌子旁邊摸索了很久,才在手圈椅上坐了下來。坐定之後,有一個敞著制服、臉刮得很乾淨、樣子懶洋洋的文官,費力地翕動著嘴唇,低聲地對小老頭兒說著什麼。小老頭兒一動不動地聽他說著,身體坐得又挺又直。 母親在他的鏡片後面,看到了兩個小小的沒有什麼光彩的斑點。 一個禿頂的高個子站在桌子盡頭的書案旁邊,不停地咳嗽著翻看文件。 小老頭將身體向前晃了一晃,開口說話了。第一個字說得很清楚,可是以後的字卻好像是在他的兩片薄薄的灰色的嘴唇上向四面爬了開去。 「宣告,開庭。……帶人……」 「看!」西佐夫低聲說,他悄悄地推了一下母親,站了起來。 那扇鐵欄後面牆上的小門開了,走出了一個肩上背著不帶鞘的馬刀的兵士。 兵士之後,走出了巴威爾、安德烈、菲佳·馬琴、古塞夫兄弟、薩莫依洛夫、蒲金、索莫夫,還有五個母親叫不出名字的青年。 巴威爾面帶親切的微笑,安德烈也是微笑著跟人點頭打著招呼。在緊張的不自然的沉默裡,由於他們帶來了生機勃勃的笑容和親切自信的舉止,所以好像使法庭裡變得明亮了一些,也舒服了一些。制服上光華照人的金色也暗淡了一些,看上去比較柔和了。這種變化是每個人都感覺到了的。 這種洋溢在法庭裡的勇敢的自信和生動的活力觸動了母親的心,使它覺醒過來。在這之前,坐在母親身後的凳子上的人們一直都精神沮喪地在那等待著,此刻,他們也發出了嗡嗡的不很響的應和聲。 「看!一點都沒有害怕!」母親聽見了西佐夫低低的誇獎。 她右邊,薩莫依洛夫的母親卻忽然地啜泣起來。 「肅靜些!」一個嚴厲的聲音警告大家。 「預先宣告……」又是那個小老頭兒在說。 巴威爾和安德烈並排就座,馬琴、薩莫依洛夫、古塞夫兄弟也和他們一起,在第一排凳子上坐下。 安德烈已經把鬍子剃了。但他的唇須卻留得很長,一直掛下來,使圓圓的頭像貓兒的腦袋一下。他的臉上添了新東西,——嘴角的皺紋裡添了嘲笑的、狠毒的神情,眼睛裡含著仇恨的火焰。 馬琴的上唇上有了兩條黑紋,臉胖了一些。薩莫依洛夫還是像以前一樣,滿頭卷髮。伊凡·古塞夫仍舊那樣咧著嘴笑呵呵的。 「唉,菲奇卡,菲奇卡!」西佐夫低聲叫著並埋下了頭。 母親聽著小老頭那不很清楚的問話——他問話的時候也不看著被告,他的頭一動不動地在領口上面,——又聽著兒子的鎮靜而簡單的回答。她覺得,首席法官和他的全部同僚都不可能是兇惡殘忍的壞人。 母親一面仔細端詳著這些法官的臉,企圖能預測些什麼,一面靜靜地細聽著在她心裡萌發著的新希望。 那個面孔像磁人似的男子,毫無表情地讀著卷宗。他的平板單調的聲音使法庭裡充滿了枯燥的氣氛。浸沉在這種枯燥的氣氛裡的人們,個個都好像麻木了似的呆呆地坐在那兒。 四個律師低聲地,但卻很有精神地和被告談話。他們每個人的動作都有力而迅捷,好似四個巨大的黑鳥。 在小老頭兒的一邊,坐著一個胖得眼睛眯成一條小縫的法官。他的肥胖的身子塞滿了整個椅子。另外一邊,坐著一個駝背的法官,蒼白的臉上蓄著紅口胡。他疲倦地將腦袋靠在椅背上,半閉著眼睛,仿佛是在思索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思索。 檢察官的臉上也露出了疲勞無聊的神氣。法官的後面,坐著肥胖的、樣子倒很威風的市長,他在沉吟般地摸著他的胖腮和口鼻。貴族代表的臉紅撲撲的,頭髮斑白,留著大鬍子,長著一雙善良的大眼睛。 鄉長穿著無袖的外套,挺著大肚子。他的這個偌大的肚子顯然使他覺得很窘,他一直在設法用外套的前襟把肚子遮住,可是,前襟總是又滑下來。 「這兒並沒有罪人和法官,」巴威爾堅定的聲音響徹大廳,「這裡只有俘虜和戰勝者……」 法庭裡靜悄悄的,幾秒鐘之內,母親的耳朵裡只有筆尖寫在紙上的又細又快的擦響聲和自己的心跳聲。 首席法官也像要靜聽什麼似的等待著。他的同僚動了一下,於是他說: 「噯,安德烈·那零德卡!您承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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