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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17

  母親站在門口,把手搭在額頭上,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看上去,房子很擠很窄,但是卻很乾淨,——這是顯而易見的。有一個年輕女人從暖爐背後探出頭來張望了一下,行了個禮,什麼都不說就又進去了。在前面角落裡擺著一張桌子,桌上點著一盞燈。

  主人就坐在桌子旁邊,用指頭輕輕地敲著桌子的邊沿兒,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母親的臉。

  「請進來!」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讓客。「塔齊揚娜,去叫彼得來,快些!聽見沒有?」

  女人很快地跑了出去,也不抬頭向客人望一眼。

  母親坐在主人對面的凳子上,又仔細端詳了一遍——她的箱子沒有看見。惱人的寂靜充斥了小屋,只有洋燈的火焰發出勉強可以聽到的爆裂聲。

  那個農民的臉好像是在沉思,皺著眉頭,很模糊地在她的面前晃動,叫她產生一種憂鬱的煩惱。

  「我的箱子放哪了?」母親忽然開口高聲追問,這聲音連她自己都沒有預料到。

  那人聳了聳肩,心事重重地說:

  「不會丟了的!……」

  他壓低聲音,皺著眉毛接下去說:

  「剛才在那個小姑娘面前,我故意那是空的,不,其實不是空的,裡面裝的東西重得很!」

  「哦?」母親問。「那麼怎麼樣?」

  他站起身來,走到母親跟前,俯下身來低聲問道:

  「你認識那個人?」

  母親顫抖了一下,但是卻很決斷地說:

  「認識!」

  這句短短的話就好像從她內心發出光華來一樣,照耀了外部的一切。她放心地透了一口氣,在凳子上動了動後,就坐得更加牢靠穩妥了……

  那個農民咧開嘴笑出聲來。

  「您在跟那個人互相打暗號時,我看出來了。我湊近他的耳朵問了他——是不是認識站在臺階上面的那個女人?」

  「那麼他怎麼講?」母親急切地問。

  「他?他說——我們的同志多得很。不錯!他說,多得很……」

  他疑問般地望著母親,重又笑著說:

  「那人真有力量!……膽子大得很……一點也不抵賴,什麼都是——『我』……被打得那麼厲害,他還是說他自己的……」

  他的柔弱無力的聲音,輪廓不分明的面貌,神情坦率的眼睛,使母親越來越放心了。

  在母親的身上,對雷賓的令人心疼的辛酸的憐憫漸漸代替了不安和失望的情緒。

  此刻,她終於忍耐不住了,懷著空如其來的、痛苦的仇恨,絕望地喊了出來:

  「那幫強盜!沒人性的東西!」

  母親就哭了出來。

  那個農民陰鬱地點著頭,緩緩地從她身邊走開了。

  「當官的可找到了一幫好朋友,是啊!」

  忽然,他又向母親轉過身來,低聲對她說道:

  「我猜,箱子裡是報紙,——對不對?」

  「對!」母親抹著眼淚,率直地說。「給他拿來的。」

  他皺著眉頭,把鬍子握在拳頭裡,眼睛瞅著旁邊,沉默了一會兒。

  「報紙到我們這兒來了,小冊子也來了。這個人我們認識……以前看到過的!」

  那個農民站住了,想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口問:

  「那麼,現在您打算怎要安排這個箱子呢?」

  母親向他望瞭望,挑戰似地說:

  「留給你們?……」

  他並不吃驚,也不反對,只是簡單地重複了一句:

  「給我們……」

  他表示許可似的點了點頭,放開了握著的鬍子,用指頭梳了梳鬍子,然後坐下來。

  記憶是毫不容情的,也是執拗而頑強的。它讓母親眼前不斷地映出雷賓被折磨的慘痛情景。他的形象打消了母親心裡所有的一切思想念頭,因為他而感到的痛苦和屈辱掩住了母親心裡一切的感情;她對於箱子的事,對於其他的一切,已經什麼都不考慮了。她的臉色很陰沉,眼淚從她的眼睛裡忍不住地湧出來了,可是當她和主人講話的時候,聲音卻一點也發抖。

  「他們掠奪人,壓迫人,將人踩在泥水時,那些該死的東西!」

  「他們有力量啊!」那個農民靜靜地答應著話頭。「他們的力量大得很啊!」

  「可是,力量是從哪裡來的呢?」母親憤憤地叫道。「還不都是從我們這裡,從人民手裡奪去的嗎?一切都是從我們這裡搶去的!」

  這個農民的神情是愉快的,可是有一張令人不能理解的面貌,使母親煩躁起來。

  「對啦!」他沉思似的拖長了聲音說。「車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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