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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藍眼睛的農民走到臺階前,歎了口氣,用一種不重不輕的口氣說:

  「我們這兒的事就是這樣……」

  「是呀。」母親低聲答應說。

  他用坦率的眼光望著母親,問道:

  「你是做什麼的?」

  「我想從鄉下女人手裡收購些花邊,還有土布什麼的。」

  那農民慢慢地摸了一下鬍子。接著,他用眼睛望著政府那邊,冷冷地低聲說:

  「我們這裡沒有這種東西……」

  母親從上到下打量了他懷遍,等待著可以比較方便地走進驛站的機會。

  那人面目清秀,仿佛在沉思,眼睛裡逞著憂鬱的神氣。他身材高大、寬肩,穿著補釘落補釘的外衣和一件乾淨的洋布襯衫,下面穿著一條鄉下人織的呢子做的赤褐色長褲。光著的腳上套著一雙破爛的鞋子……

  不知是什麼緣故,母親輕鬆地舒了一口氣。突然,她順從著自己尋陛模糊的思念來得更早的直覺,自己也覺得很突然地問道:

  「你那裡可以過夜嗎?……」

  問過了之後,她便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和筋骨都緊張了起來。

  她挺直了身體,呆定定地望看他,在她的頭腦中不斷地閃現著一個好像刺痛了她的念頭。

  「我害了尼古拉·伊凡諾維奇。我要很久地不能看見巴沙了……,他們會把我打死的!」

  那農民眼睛看著地面,用手將上衣把胸口掩上,不慌不忙地說:

  「過夜?怎麼不可以?可是,我們家裡的房子不好……」

  「我是不會在乎的!」母親無意識地回答著。

  「那就行!」那人以驚奇的目光打量著母親,重複了一句。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在暮色中,他的眼睛裡發出冷冷的光來,臉色也顯得十分的蒼白。

  母親懷著好像下山時的心情,輕輕地說:

  「那麼我就去吧,你替我拿一拿箱子……」

  「好。」

  他聳了一下肩膀,又重新將前襟掩上,低聲說:

  「看——馬車來了……」

  雷賓出現在鄉政府的臺階上。他的雙手被捆綁著,頭和臉上好像用灰色的什麼東西裹著。

  「鄉親們,再見!」

  他怕聲音在寒冷的黃昏的暮色中迴響著。

  「你們要尋找真理,保護真理,相信那些帶給你們真話的人們,為了真理,不要貪生怕死!……」

  「閉嘴,狗東西!」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局長的聲音。

  「鄉警,趕馬走快些,傻瓜!」

  「你們有什麼貪戀呢?想相你們過得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呢?……」

  馬車動了,雷賓坐在兩個鄉警中間,仍用低沉的聲音喊道:

  「餓死有什麼名堂呢?為自由而奮鬥吧,自由可以帶給我們真理和麵包,——再見了,鄉親們!……」

  車輪急速響聲和馬蹄雜踏聲,局長的呼喊聲,混合在一起,沖亂了他怕話,淹沒了他的話。

  「這是對的!」那個農民猛地搖了搖頭說。接著,他又對母親囑咐道:「你在驛站裡面坐一下,——我就來……」

  母親走入室內,靠著桌子在茶炊前面坐下了,拿起一塊麵包看了一看,又緩緩地把它放回盤裡。她不想吃東西,心裡又有了一種想嘔吐的感覺。

  那種感覺溫暖得令人難受,吸引著她心裡的熱血,使她疲憊無力,更叫她感到暈眩。

  在她眼前,浮現出了那個藍眼睛的農民的那張臉——有的樣子很怪,輪廓看上去很不清楚,不能讓別人對它產生信任。

  她不知究竟為了什麼——她不敢大膽地推斷,這個農民可能會去告密。然而,這種想法已經在她心頭產生了許久,並且十分沉重而又牢固地壓迫著她。

  「他已經看破我了!」母親懶懶地無可奈何地想著。「已經看破了,猜出了……」

  可是,這種想法沉溺在難堪的灰心和執拗得要嘔吐的感覺裡,並沒裡能夠持續下去,或得到發展。

  窗外,喧鬧已被無聲的靜寂代替了,充分地暴露出鄉村裡特有的那種沉悶而令人擔驚的氣氛,這種氣氛增加了人們心裡的孤獨之感,叫每顆心都充滿了晦暗的情緒,像是一種灰燼般的灰色的、軟軟的東西堵塞在胸口。

  姑娘進來了,站在門口問:

  「要來個煎蛋嗎?」

  「不要了,我現在覺得什麼也吃不下去了,剛才的吵鬧打架把我嚇壞了!」

  姑娘走近桌旁,激動不已地卻仍是低聲地說:

  「那局長打得真凶啊!我當時站得很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個人的牙齒都被打掉了,吐出來的都是濃濃的紫血,顏色那麼深!……眼睛差不多已經看不見了!那個人是柏油工人。警官在我們那兒躺著,喝醉了酒了,還是一個勁兒地嚷著再拿酒來。他說他們結了幫,那個長著絡腮鬍子的就是首領。

  「一共抓了三個,聽說呀,還有一個逃了。另外還抓了一個小學教師,也是和他們在一起的。他們都不相信神,勸人們去搶教堂,你看,他們就是這種人!我們這兒,有些鄉下人很是可憐他,但也有人說——應該把他幹掉!我們這兒有些鄉下人凶得很呢——真嚇人!」

  母親聽著她的話,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忘掉不安,忘掉可怕的期待,儘量集中注意力。雖然這個姑娘的話不聯貫又說得很快。

  姑娘看見有人專心聽她講這講那,心中很高興,所以越說越起勁兒,幾乎透不過氣來了。然而,她並沒有停下話頭的意思,仍是喋喋不休地說下去:

  「告訴您吧,聽我爹說,這都是因為災荒年頭的緣故!近兩年啊,我們這兒一點收成都沒有,老百姓都要苦死了!所以才出了這樣的鄉下人——真倒黴!在集會時也總是大喊大叫,爭吵打架,不久之前,瓦修柯夫因為欠稅,村長要賣他怕家具,他就打了村長一個耳光。嘴裡嚷嚷著說,這就是還給你的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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