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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15

  黎明時分。

  母親乘坐了驛站的馬車。馬車在那條被秋雨澆過的路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空氣中吹送著潮濕的秋風,泥濘被車馬踐踏,水濺出許多泥點子。馬車夫側著身子對著她。像是沉思一般,忽然,他鼻音很重地開口說話了。

  「我對他——對我哥說,怎麼樣,我們分開了吧!這樣我們就分開了……」

  突然,他揚手在左邊的馬身上抽了一鞭,生氣地喝斥道:

  「噓!畜生,走呀!」

  秋季之中的肥胖的烏鴉們,好像十分擔心地在收割了的田裡走著。寒風發出嗚嗚地吼聲,吹在它們的身上。烏鴉側著身體,想要抵擋風勢。而風吹動了它們周身的羽毛,甚至吹得他們站不住腳;於是,它們只好讓步了,懶洋洋慢騰騰地振著翅膀飛到別處去了。

  「可是,他並不跟我平分,我一看,剩給我的就那麼點了!」

  馬車夫叨咕著。

  母親仿佛做夢一般地聽他說著話。回憶起自己最近幾年來所經過的事情。當她把這些往事重溫一遍的時候,到處都可以看見自己……

  從前,生活和她離得很遠,也不知道是由誰的原因造成的,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可是現在,許多事情都是在她眼前發生的,而且有她自己參與過、出過力量。這些情景她心裡引起一種錯綜複雜的感情,交織著對自己的懷疑、自滿、猶豫和無法說出的惘然與惆悵……

  周圍的一切都緩慢而有節奏地搖動著。天上的灰色的雲飄浮著,笨重地互相追逐。道路兩旁,被打濕了的樹木們搖盪著沒有葉子的樹枝樹梢,從馬車兩邊閃動過去了。田野扇形地展開,小山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隱去。

  車夫那鼻音很重的話語,驛馬的鈴鐺聲,風的呼哨聲和噝噝聲,好像匯合成一條抖動的、曲折的小溪,在田野的上空單調地流動著……

  「有錢的人到了天堂也還是嫌不好,——真是這樣的呢!……他們還是要壓迫人,官府裡的都是他們的朋友。」馬車夫在座位上搖晃著,聲音拖得老長。

  到了驛站,馬車夫解開了馬韁繩,用一種不報希望的口吻對母親說:

  「給我五個戈比吧,讓我喝一杯也是好的啊!」

  母親給了他一個銅幣。

  他將銅幣在手堂上掂了一下,用同樣的調子告訴母親說:

  「三個戈比喝燒酒,兩個戈比吃麵包……」

  中午之後,母親感到又冷又累,這時到了很大的尼柯爾斯柯耶村。

  母親走進了驛站,要了茶,便在窗前坐下來,又將沉重的箱子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底下。

  從窗口可以看見一塊不大的廣場,鋪著踏平了的乾草,還有鄉政府那頂子歪斜的深灰色的屋子。屋子的臺階上,坐著一個禿頂,但卻長著鬍子的農民,他只穿一件襯衣,正在那兒抽煙。有一頭豬在草地上走。它似乎有點不滿,使勁擺著耳朵,鼻子在地上嗅著,搖著嘴巴和腦袋。

  烏雲一大堆一大堆地飄浮著,漸漸地集聚過來,四周都非常寂靜,也非常陰暗。而生活好像躲得不知去向了,或者是藏在什麼地方正偷看。

  忽然,縣裡的一個紙級警官快速跑到廣場上,將棕色大馬停在鄉政府的臺階旁邊,揮了一下鞭子,對那個農民吆喝了起來,——吆喝聲沖在玻璃窗上,可是卻聽不清楚吆喝的是什麼。

  那農民站起身來,伸出手來指了指遠處。警官跳下馬來,身子擺動了一下,又將鞭子交給了農民,然後抓住扶手,笨重地走上臺階,進到了鄉政府的大門裡面……

  四處又恢復了寂靜。

  馬掀起蹄子,在軟軟的地上踢了兩下。

  驛站裡走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她腦後拖著一條黃色的短辮、圓圓的臉蛋上長著一對可愛的眼睛。她手裡捧著一隻邊上有缺口的大託盤,盤子裡放著餐具。她走近前來,咬著嘴唇,不住地點頭,給母親行禮。

  「你好,姑娘!」母親很親熱地打招呼。

  「您好!」

  姑娘在桌子上擺著盤子和茶具,忽然很活潑地說:

  「方才抓了一個壞人,就要帶走了!」

  「什麼樣的壞人?」

  「我不知道……」

  「那人幹了什麼壞事?」

  「我不知道!」姑娘重複了一遍。「我只聽說——抓了人,鄉政府的看門的跑去請警察局長去了。」

  母親朝窗外望了一望,——廣場上來了許多農民。有的慢慢地、十分鎮靜地走著;有的一邊走一邊急急忙忙地扣著皮襖的紐扣。大家都在鄉政府門前的臺階旁站住了,眼睛望著左邊的地方。

  姑娘也跟著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從房間裡跑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母親被顫動了一下,將凳子底下的箱子又朝裡面塞了塞,把披由朝頭上一披,很快地走到門口,一面壓攔住一種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企圖趕快逃去的願望……

  當她走到臺階上的時候,突然打了一個寒噤。她覺得呼吸困難,腿也麻木了,——被反綁了兩手的雷賓在廣場中央走著。

  兩個鄉警和他並排走著,手裡的棍子有節奏地在地上敲著,鄉政府的臺階旁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

  此刻,母親茫然若失了。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雷賓在說話,她能聽見他的聲音,但是他的話卻在她心裡的一片黑暗的、戰慄的空虛中消失了,沒有回聲。

  母親恢復了知覺,透了口氣,——臺階旁邊站著一個蓄著淺色大鬍子的農民,他用藍眼睛盯著她的臉望著。

  她不住地咳嗽起來,用她那嚇得發軟的兩手擺著喉嚨,費力地問:

  「這是怎麼回事?」

  「唔,您看吧!」農民回答了,就轉過身去。這時又來了一個農民,站在他的旁邊。

  鄉警在群眾面前站住。

  群眾的人數很快地增加了可是仍舊不作聲。這時,人群的上空突然發出了雷賓那粗壯的聲音。

  「正教的信徒們!你們聽說過寫著我們農民生活的真理的那些可靠的書嗎?我就是因為那些書受苦的,那些書是我散給大家的!信徒們!」

  人們蜂擁而至地圍住了雷賓。

  他怕聲音非常鎮定,不快不慢,使母親漸漸清醒過來。

  「聽見了嗎?」另外一個農民用手在那藍眼睛的農民腰上戳了一下,低聲問道。

  那人沒有回答他,抬起頭來又對母親望瞭望。另外那個農民也朝母親看了一眼。這個人比較年輕,蓄著稀稀落落的黑鬍子,瘦削的臉上全是雀斑。接著,兩個人都離開了臺階,走到一邊去了。

  「他們在害怕!」母親直覺地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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