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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在這披著天鵝絨般的夜色的森林之中,在這被樹林包圍著、被黑暗的天幕籠罩的林中空地上,在這跳躍著的火光面前,在這一圈好像帶著敵意似的人影中間,——震撼了飽食終日、貪得無厭的人們的世界的那些事件,一一蘇醒過來,全世界的戰鬥得疲乏了的人民,流著鮮血,一個個地走過;那些為自由和真理鬥爭的戰士的名字,一個個地又被生動地回憶起來了……

  索菲亞那微帶喑啞的聲音低低地流動著,好像來自遙遠而真實的遠方。就是這種聲音喚醒了人們的希望,給人們增加信心。

  大傢伙都默默地聽著自己精神上的弟兄們的這些故事。每個人都認真地凝視著這個女人的蒼白而消瘦的臉龐;在他們面前,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神聖的事業,——為了爭取自由的無窮無盡的鬥爭——愈來愈鮮明地放出了光輝。一個又一個的傑出的人,從遙遠的、被黑暗和血腥的幕布遮住的過去,在他們不知道的外國人中間,看到了自己的思想和希望,使他從理智和情感上都想參加這個世界,因為他們在這個世界裡發現了許多許多的朋友。這些朋友,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同心協力義無返顧地決定要尋找到人世間的真理,並且花費了無限的痛苦的代價來使自己的決定神聖化。為了那光明燦爛的新生活的到來,拋頭顱灑熱血,和所有的人們在精神上接近的感覺產生了,而且不斷地增長著,一顆充滿了渴望理解一切、團結一切的熱望的嶄新的心產生了。

  「總有一天,世界上各個國家的工人們都會抬起頭來,堅決地說:『夠啦!我們再不過這種生活了!』」索菲亞非常有信心地說。「那時候,那些只是靠著貪婪而有力的強者,他們的虛幻的力量就會喪失殆盡!土地也就會從他們的腳下化為烏有,他們連立足之地也不會再有了。」

  「那是一定的!」雷賓點著頭說。「如果,不怕死,什麼事情都可以成功!」

  母親耐心地聽著,眉脊高高地聳著,臉上自始至終帶著驚喜交加的微笑。她感到,先前她認為在索菲亞身上的那些多餘的東西——諸如急躁、鋒芒太露、過於豪放等,——現在都消失了,都融解在她熱烈而又流暢的故事之中了。

  夜色的沉靜、火焰的跳動、索菲亞的臉龐,都使她歡欣不已,然而,最使她高興的是農民們的那種嚴肅而認真的態度。他們恐怕妨礙故事的繼續,怕打斷使他們和世界聯接的那根光輝的線,所以每個人都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們中間,只是有人偶爾輕手輕腳地往篝火裡添些柴草,當篝火堆裡忽然飛起一股煙和些許火星兒的時候,他們就迅捷地用手揮擋著,儘量不讓煙和火星飛到她們那裡。

  有一次雅柯夫站起身來,低聲說:

  「請稍等一下再講……」

  他很快跑進小屋去,拿來了衣服,然後和伊格納季一起默不作聲地為這兩個女人蓋好肩頭、裹住雙腳。

  索菲亞接著講下去,她描述出勝利的日子,向他們鼓吹著對於自己力量的信念,使他們明明白白地意識到,他們的命運和那些為富人無聊的娛樂享受而忍辱負重地勞碌了一生的人們的命運是相同的。

  確切地說,那睦話並沒有使母親倍加激動,然而,因為索菲亞的言語而喚起的要擁抱一切人類的那種偉大的情感,使她心中也對那些人充滿了感謝和虔誠的情意,那些人冒著危險去努力接近那些被勞苦的鐵鍊縛住了的人,並且給他們帶來光明的理性和對真理的熱愛。

  「上帝啊!願您保佑他們!」她閉了雙眼,心中默念。

  天快亮的時候,索菲亞感到疲倦了,於是沉默下來,她帶著微笑朝她周圍那些思索著的愉快的面龐看了一看。

  「我們得走了!」母親說。

  「是得走了!」索菲亞勞累不堪地應道。

  小夥子們中間,有人很重地歎了口氣,仿佛是在依戀,又好像是在惋惜。

  「你們要走了,這真是怪可惜的!」雷賓用他從來沒有用過的溫柔的聲音說。「您講得真好!叫大傢伙互相親近起來,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現在我們知道了千百萬人都有著和我們同樣的希望,心也變得更加善良了。這種善良就是偉大的力量!」

  「你用善良去待他,他用棍子來待你!」葉菲姆一邊笑謔地說著一邊快速地站了起來。「米哈依洛伯伯,她們是得回去了,趁現在天黑沒有人看見。要不然,將來我們把書分了,官府裡又要來人查這些書的來路了。或許,有人會記起,有兩個巡禮的女人到過這兒……」

  「那麼,好吧,真是多謝了!媽媽!謝謝你的工作!」雷賓打斷了葉菲姆的話,讚歎道。「我看著你,心裡就一直想著巴威爾的事,——你能幹這樣的工作,真了不起呀!」

  他的態度變得很溫和,滿臉都是善良的微笑。儘管天氣很冷,可是他卻只穿一件襯衫,領口還大敞著,袒露出胸膛。

  母親望著雷賓魁梧的身材,親切而關心地勸說道:

  「天氣很冷——得多穿件衣服!」

  「裡面有熱正發著呢!」他回答說。

  三個小夥子站在篝火旁邊,正在輕聲談論。病人蓋著皮襖,躺在他們腳邊。

  這時,東方天際漸漸發白了,夜的陰影正在融解著,樹葉搖動起來,十分欣然,好像是在等待太陽。

  「那麼,再見了!」雷賓握著索菲亞的手親熱地告別。「到城裡的時候,怎樣才能找到您呢?」

  「你來找我就行了!」母親說。

  小夥子們擠擠捱捱地,慢慢走到索菲亞面前,默默地和索菲亞握手。他們的親切態度很顯然有點不大自在。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明白地看出了一種充滿了感謝和友情的、又不肯輕易流露出來的滿足。這種新鮮的感覺大概使他們感到惶惑。因為一夜沒睡,他們的眼睛有些發幹發澀,但目光中仍含著微笑。他們一聲不響地望著索菲亞,很不自然地站在那裡表示告別。

  「不喝點牛奶再走?」雅柯夫問。

  「哎呀,有牛奶嗎?」葉菲姆插嘴道。

  伊格納季狼狽地摸著頭髮解釋道:

  「沒有了,被我打翻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雖然他們嘴上說著牛奶,可是母親感到,他們心裡是在想著別的事情,——他們是在默默地祝母親和索菲亞平安和順利。

  他們的這種態度,顯然也感動了索菲亞,也使她內心湧動著一種不所措的感覺,喚起了一種淳樸的謙遜,這使她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是輕輕地說:

  「多謝了,同志們!」

  他們聽了互相望了一望,好像這簡單的一句話深深地打動了他們。

  這時候,病人發出了喑啞的咳嗽聲。

  那堆篝火即將燃盡了。

  「再見了!」農民們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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