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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2

  尼古拉來後的第四天,母親搬到他家裡去了。

  當貨車拉著她的兩隻箱子離開工人區來到田野的時候,她回頭望了一下,突然覺得,她永遠不會再看見這個地方了,——她一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時代,是在這裡度過;那充滿了嶄新的歡樂、嶄新的悲愁的,充滿了迅捷與激動的另一種生活,也是在這裡開始的。

  在那被煤煙薰染黑了的大地上,工廠把它的煙囪高插入雲端,就像一隻極大的、暗紅色的蜘蛛似的伸開了腳爪。工人們住的平房,緊挨在工廠的周圍,一間間灰色扁平的小屋子,密密麻麻地擠在沼澤地的一邊。那一面面矮小、陰暗的窗子,惆悵地互相對望著。跟工廠一樣顏色的教堂,高出這些工人們的住房,它的鐘樓比工廠那根煙囪稍低一些。

  母親歎了口氣,覺得衣領太緊,勒得脖子難受,於是就整整衣領。

  「咻,咻!」車夫揮動著鞭子,嘴裡不停地嘟噥著。

  他是個瘸腿漢子,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紀,兩眼無神,頭髮鬍子都很稀少,好像退了色似的。他左右搖動著身子,跟貨車並排向前走。可以看出,不管是向左走還是向右拐,對他都無所謂。

  「咻,咻!」他無精打彩地吆喝著。有點滑稽地拐著他的彎腿,腳上穿的長筒靴沾滿了泥巴。

  母親毫無目的地朝四周圍望瞭望。野外也是和她的心間一樣,空空落落……

  拉車的馬似乎有些累了,它搖著頭,在那被太陽曬暖了的很深的砂土上,呼力地一步步地走著。砂土輕輕地發出聲音。這輛好久沒有燒油的破馬車發出吱吱咯咯的響聲。這些聲音混合起來和塵一起飛蕩在馬車後面……

  尼古拉·伊凡諾維奇住在市郊的一條荒涼破敗的街上,住的是一所小小的綠色側屋,添造在一所由於古舊而顯得臃腫而又昏暗的二層樓房旁邊。

  側屋前面,有個草木茂盛繁複的庭園,紫丁香花、槐樹枝條,栽種了不長時間的銀色的楊樹葉子,親切地朝三個房間的窗戶窺探觀望。這幾間房屋裡清潔安靜,花木的影子擺動在地板上,無聲無息。靠牆擺著幾排書架,上面密密地排列著各種各樣的書。牆壁上掛著許多幅畫像,畫像上每個人的樣子都很嚴肅。

  「您住在這兒行嗎?」尼古拉將母親領進一間小小的房間,向她徵求意見。

  這間小屋,有兩面窗子,一面窗子對著庭園,一面窗子對著野草叢生的院子。房間裡面,靠著牆壁也擺滿了書櫥和書架。

  「我住在廚房裡就行了!」她說。「廚房裡很亮堂,又乾淨……

  母親覺得,尼古拉聽了她的這話之後有種怯生生的表情。他不自然地、好像很為難地勸阻母親去廚房住。所以母親只好答應,——他立刻就高興起來。

  所有這三個房間中,都充滿了一種特殊的空氣,——呼吸起來,讓人覺得非常輕鬆和舒服,可是說話的聲音卻不自覺地要壓低下來,身在其中,決不想大聲說話,因為那樣要妨礙牆壁上那些凝神沉思的人們。

  「花兒應該澆些水才好!」母親摸摸窗臺上花盆裡的泥土,建議說:

  「對!對!」主人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贊同。「我喜歡種花,可是沒有時間服侍……」

  母親仔細地瞅著他,她能看出來,在他自己的這樣安逸的家裡,尼古拉也是非常小心,對他周圍的一切都感到生疏。他總是將臉湊近要看的東西,用右手細長的指頭扶著眼鏡,眯起眼睛,帶著默默的疑問的神氣觀察著他感興趣的東西。

  有時候,他把東西拿在手裡,再湊到眼前,細細地觀察著辯認著,——好像,他是和母親一同剛走進這間屋子似的,跟她一樣,對屋子裡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習慣。

  母親看到他這樣,立刻意識到了她在這所房子裡的地位。母親跟在尼古拉後面,注意觀看各樣東西安放的地方,又問了他的生活習慣。他用抱歉的語氣逐項回答著她,好像明明知道什麼都做得不對,可又不會找別的辦法似的。

  母親澆了花,又將胡亂堆在鋼琴上面的樂譜整整齊齊地疊放好,然後望瞭望茶爐,說:

  「應該擦一下……」

  他聽了後,便用指頭朝昏暗無光的銅殼上摸了一下,然後把手指拿到眼前,非常認真地觀瞧起來。

  母親看到他這個樣子,禁不住要笑出聲來。

  躺在床上之後,她回想起了這一天的事情,做夢似的又從枕頭上抬起腦袋把周圍望了一遍。對她來說,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住在別人家裡,但是,她卻絲毫也沒感到拘束。

  她很關切地想著尼古拉的一舉一動,感到有一種願望,要盡自己最大可能來照顧他,使他在生活裡感到親切、溫暖。尼古拉那笨手笨腳的樣子,可笑的舉動,與常人不同之處,以及他淺色的眼睛裡閃耀著的孩子般的聰明的神情,都使她倍受感動。

  過了一會兒,她的思路轉到了兒子身上,在她面前,又浮現了被新的聲響所包裹著,被新的意義所鼓舞著的五月一日!這一天的痛苦,跟這一天本身所有的東西一樣,都是特別的,——這種痛苦,並不是將人打昏的拳頭,把人打得腦袋耷拉到地上,而是如同無數的針刺著心靈,從內心喚起無言的憤怒,叫人把壓彎了的背脊勇敢地挺起來。

  「全世界的孩子都起來!」她的耳輪中充斥著她所不熟悉的城市夜生活的聲音,頭腦中出現了這個念頭。是一種疲憊無力的聲響,從遠方吹來,在庭園裡把樹葉弄得簌簌作響,爬進開著的窗子,又悄悄地在這間屋子裡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她擦乾淨了茶爐,又燒開了水,輕手輕腳地拿出了碗碟杯盤,然後坐在廚房裡等著尼古拉醒來。

  先是聽見了他的咳嗽聲,過了片刻,尼古拉一手拿著眼鏡,一手按著喉嚨,從門口進來了。

  母親回答了他的問候,將茶爐搬到房間裡。於是,他開始洗漱,把水濺了一地,把肥皂、牙刷都掉在地上,不住地嘩啦嘩啦地把水撩到臉上。

  喝茶的時候,尼古拉對母親說:

  「我在地方自治局裡做的那件工作,真叫人心裡很難受——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農民們是怎樣破產……」

  他帶著慚愧的微笑繼續說:

  「人們都餓壞了,不到時候就進了墳墓,孩子們生下來就很瘦弱,好像秋天的蒼蠅一般地死掉。——我們什麼都清楚,同時也知道這種不幸的原因,我們整天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事情,領著薪水。老實地說,除了這個什麼都不幹。

  ……」

  「您是個大學生?」母親問他。

  「不,我是教師。我的爸爸是維亞特卡一家工廠的經理,我最初是個教師,後來因為在鄉下給農民分發書籍,所以坐了牢。出獄之後,當了書店的店員,可是因為做事不小心,又被送進了監獄,後來,又被流放到阿爾罕格爾斯克。在那裡,又跟省長發生了衝突,於是反懈送到了白海沿岸的鄉下,我就在那裡住了五年。」

  他的聲音平靜而低沉地迴響在陽光明媚的房間裡。

  母親對於這一類的故事,已經聽過多次,但是她總不能理解,——為什麼人們能這樣平靜地敘述自己的這種故事,把這種事情都看作命裡註定不能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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