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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今天我姐姐要來!」他說。

  「已經出嫁了嗎?」

  「是個寡婦。她丈夫充軍去了西伯利亞,後來從那裡逃出來,兩年前在外國生肺病死了。」

  「她比您大多少?」

  「比我大六歲。她給我的幫助很多。你可以聽聽,她的鋼琴彈得多麼好!這是她的鋼琴呢……這兒的東西多半是她的。

  我的只是些書……」

  「她住在哪兒?」

  「隨便什麼地方都住!」他引以為豪地微笑著回答。「什麼地方需要勇敢的人,她就在什麼地方。」

  「也是——幹這種工作的?」母親問。

  「當然!」他說。

  不多一會兒,他出門上班去了。

  母親卻開始思想起這些人們每天執拗而鎮靜地幹著的「這種工作」。她感到自己面對著他們,正像面對著黑夜裡的一座高山。

  正午時分,來了一個身穿黑衣服、身材修長而苗長的年輕太太。

  母親開了門,把她讓進屋。她將一個黃色的小箱子丟在地上,迅速地握住了母親的手,問道:

  「您是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的母親,對不對?」

  「對。」母親看著她華麗的衣服,困惑迷惘地回答。

  「跟我想像的一樣!我弟弟給我寫了信。說您要搬到這裡來!」這位年輕太太在鏡子前面摘著帽子,繼續說:「我和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是老朋友,他常常跟我講起您。」

  她的聲音有些喑啞,話語緩慢,可是她的動作卻很快,很有力度。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滿含著微笑,顯得年輕而明快,可是眼角上已經明顯地有了些細密的皺紋。小巧的耳朵上面好像已經有了幾根白髮在閃著銀光。

  「我想吃點東西!」她說,:要是能喝上一杯咖啡就好……」

  「我馬上就煮。」母親應著,一面從櫥櫃裡拿出咖啡具,一面低聲問:「巴沙真的常常講起我?」

  「講得很多……」

  她摸出一隻小小的皮煙盒,點起一煙抽著,在室內邊走邊問:

  「您一定特別替他擔心吧?」

  母親望著煮咖啡的酒精燈的青色火焰,臉上掛滿了微笑。剛才在這位太太面前所感到的那種不安,現在在這種由衷的喜悅裡面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的好孩子,真是那樣地講起你母親!」她心裡這樣滿意地想著,嘴上卻慢慢地說道:「當然,不怎麼放心,可是以前更厲害呢,——現在我已經知道,他不是自己一個人……」

  她望著這位太太的臉龐,詢問:

  「您叫什麼名字?」

  「索菲亞!」她說。

  母親用敏銳的目光打量著她。不難發現,在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豪放的,過分敏捷和急躁不寧的神情。

  她大口大口地喝著咖啡,頗有把握地說:

  「最要緊的,是不讓他們長期被關在監牢裡,要讓他們的案子儘快地判決出來,只要一判了充軍,我們馬上就設法幫助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逃出來,——在這裡,他是不能缺少的人。」

  母親半信半疑地望瞭望索菲亞。

  索匪亞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什麼地方可以扔煙頭兒,最後將它插在花盆裡的泥土上。

  「這樣花會幹死的。」母親不自覺地說。

  「對不起!」索菲亞說。「尼古拉也總是這樣對我說。「她從花盆裡取出煙頭兒,將它扔出窗外。

  母親不安地看著她,尷尬地說:

  「是我對不起!我是順口說的。我哪裡能指使您呢!」

  「既然我這樣隨便,為什麼不能來指使我呢?」索菲亞聳了聳肩膀,關心地問。「咖啡給煮好了,應多謝您!為什麼壞子只有一隻?您不喝?」

  忽然地,她把兩手搭在母親的肩膀上,將她拉近自己身邊,凝視著她,用一種驚奇的口氣問道:

  「難道您還客氣嗎?」

  母親笑了笑,說:

  「方才不是連煙頭的事情都說了嗎?這不能叫客氣吧?」

  於是,母親毫不遮掩自己的吃驚與不安,就像詢問家常一般地說:

  「我昨天才來,可是好像住在自己的家裡一樣,一點也不生疏,想要說什麼話,就都說了出來了……」

  「這樣才好呢!」索菲亞高興地說。

  「我的腦袋裡很亂,好像連我自己都認不清楚了,」母親接著說道。「從前啊,想對一個人說句真心話,總是對他的臉色左看右看地看清楚,可是現在呢,總是直直快快地說出來,那些以前不敢說的話,開口就出來了……」

  索菲亞又抽起了煙,她親切地,含情脈脈地用她灰色的眼睛望著母親。

  「您是說要設法讓巴沙逃走嗎?那麼,他成了一個逃亡者,叫他怎樣生活呢?」母親提出了這個頗叫她不安的問題。

  「那不妨事的!」索菲亞又給自己倒了些咖啡,回答母親:「就像其他許多逃亡者一樣地生活唄……我剛才接了一個人,把他送到了另一個地方,他也是個非常重要的人,判了五年的流刑,可是只住了三個半月……」

  母親專注地望著她,笑了一笑,搖頭頭低聲說:

  「那一天,五一那一天,把我弄糊塗了!我覺得有點不自在,好像同時走著兩條路:有時候呢,好像什麼都明白,可是有時候又忽地一下子像掉在雲霧裡面。現在,我看到了你,像您這樣的夫人,也幹著這樣的事情……您認識巴沙,又是那樣看重他,我覺得非向您道謝不可呢。……」

  「要向你道謝才對呢!」索菲亞友好地笑起來。

  「什麼?向我?可不是我教育的他!」母親歎了口氣推辭說。

  索菲亞把煙頭放在茶盤上面,猛然地搖了搖頭,金色的頭發散了下來,一縷縷地披在肩背上。

  「好,現在我該把這一身豪華的衣服脫下來啦!」

  說完這句話,她就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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