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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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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衣躺在床上,就好像行人跌入深淵一般地很快地陷入了可怕的夢境。 她夢見沼澤地後面的一個黃色砂丘,在去城裡的路上,有人在一個又一個的窪坑裡挖砂。巴威爾站在砂丘的邊上,向那些窪坑傾斜的斷崖上面,用仿若安德烈的聲音輕輕地、清楚地唱著: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她一路走著,路過砂丘旁邊時,便把手遮在額頭上,眺望兒子。襯著淡藍色的天空,他怕身形顯得很清楚,輪廓格外分明。她不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因為她懷了孕。她手裡還抱著一個嬰兒。她一直朝前走去。野外有許多孩子正在踢球,皮球是紅色的。嬰兒想掙脫她的手,到孩子那裡去,因此放聲大哭起來。母親讓他含了乳頭,又轉過身來走回去。 可是,砂丘上已有兵士們站在那裡,正用刺刀對著她。她很快地朝矗立在草地中央的教堂跑過去。教堂是白色的,輕飄飄的,似乎是用雲朵砌壘而成的,而且高插雲霄。那裡好像在舉行葬禮,棺材很大,是黑色的,棺材蓋緊緊地蓋著。但是教士和暗祭們都穿了白色袈裟在教堂裡走來走去,嘴裡唱著: 基督從死裡復活了…… 陪祭點了香,臉上帶著笑對她點了點頭。他的頭髮是淺褐色的,樣子也很快活,就好似薩莫依洛夫一樣。上面,從拱頂射下一道道陽光,有手巾那麼寬。兩邊唱詩席裡的孩子們輕輕地唱著: 基督從死裡復活了…… 「抓住他們!」教士在教堂中央站住,忽然大喊了一聲。他身上的袈裟不見了,臉上長出了樣子很威風的灰白色的唇髭。大家撒腿就跑,陪祭也是丟了香爐就逃命,雙手抱住了頭,跟霍霍爾一樣。 母親手裡的嬰兒掉在地上,掉在人們的腳邊,他們就繞著嬰兒的身旁跑過去,害怕似的望著赤裸裸的小身體。母親跪在地上,向他們高喊: 「不要丟掉孩子!把他抱起來……」 基督從死裡復活了…… ——霍霍爾反剪雙手,笑呵呵地唱著。 母親彎下腰抱起嬰兒,把她放在一輛板車上。尼吉拉在車旁慢慢地跟著,哈哈大笑地說道: 「他們給了我一件困難的工作……」 路上很濕,人們從窗口伸出頭來,有的人吹著口哨,有的叫喊著,揮著手。 天氣晴和,陽光燦燦,到處都找不到一點陰影。 「唱吧!媽媽!」霍霍爾鼓勵著她。「生活就是這樣!」 說著他就唱起來,他的歌聲壓低了所有的聲音。母親跟在他的後面走著,她突然絆了一跤,迅速地跌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深淵對著她發出了可怕的吼聲…… 她嚇醒了,渾身在發抖。好像有人用著粗暴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心,又惡意地揉捏著它,輕輕地壓榨它。 上工的汽笛拋拗地鳴叫了。她斷定這已是第二次的汽笛聲了。房間裡亂糟糟地堆著書籍、衣服、——一切都被移動過了,弄亂了,地上踩得很髒。 她站起身來,臉也顧不上洗,禱告也不做,就動手收拾房間。 她走到廚房裡,一眼就看見帶著一條紅布的旗杆。她惱羞成怒地把它拾了起來,想把它丟在暖爐下面,可是,她歎了口氣,卻把那破碎的紅旗解了下來,又仔細疊好,藏在衣袋裡,把旗杆在膝蓋上折斷,丟在暖爐的爐臺上。然後用冷水洗了窗戶,擦了地板,生了茶爐,穿上了外衣。 等她在廚房的窗子前坐下來的時候,心裡又出現了那個問題。 「現在怎麼辦?」 她忽然想起了今天還沒有做禱告,於是站起來走到聖像前面,站了幾秒鐘,重新坐下,——心裡覺得非常空虛。 一切都是異常的寂靜,——好像昨天在街上那樣大喊大叫的人們,今天都躲在家裡,回想著那個不平常的日子。 忽然,她眼前浮現出年輕時看過的一幅情景: 在查烏莎依洛夫老爺家那個古老的花園裡,有一個長滿了睡蓮的大池子。在秋天的一個灰朦的日子裡,她剛好從池邊走過,看見池子當中有一隻小船。池水黑黑的,非常平靜,小船好像是貼在淒涼地落著黃葉子的黑水上。這只孤零零的沒漿沒棹的小船,一動不動地停滯在晦暗的水面上,被幹黃的枯葉包圍著,令人感到無限的悲哀和莫名的痛苦。 母親當時在池邊站了好久,心裡好生奇怪,是誰把這只小船從池邊推開的,到底為了什麼?那天晚上,查烏莎依洛夫家的管家的老婆,一個老是蓬著一頭黑髮、步履輕盈的小個兒女人,在這個池子裡投水自盡了。 母親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臉,她的思緒抖顫著回到了昨天的印象中。於是,她深深地陷入了昨天記憶的情形中。兩眼直呆呆地瞅著早已冰涼的茶碗,就這樣僵坐了許久。 其實,在她心裡燃燒著一種希望,希望看見一個聰明而質樸的人,以便向他請教許多問題。 恰恰與她的希望相符合,在午飯之後,尼古拉·伊凡諾維奇來了。可是,母親一看到他,又突然驚醒起來。她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的問候,就低聲說: 「啊,您不該到這兒來!這樣太不小心了!被人看見了會把您抓去的呀……」 他緊緊地握住了母親的手,推了推眼鏡,將臉湊近母親,很快地說: 「事先我早跟巴威爾和安德烈講好了,如果他倆被抓去,——第二天我就接你到城裡去住!」他親切地解釋著,隨後又擔心地問:「到家裡來搜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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