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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你也能打死這種傢伙嗎?」沉默了許多時候,巴威爾沉思地問。

  霍霍爾圓睜了眼睛,對他看了看,又朝母親瞥了一眼,然後悲哀地、但卻很決斷地回答道:

  「為了同志,為了工作,——我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做的!

  殺人也可以!哪怕殺死自己的兒子——」

  「哎呀!安德留夏!」母親輕輕地感歎。

  他對她笑了一下,說道:

  「沒有別的辦法!生活就是這樣的!……」

  「是啊!」巴威爾慢慢地拖長了聲音。「生活就是這樣的……」

  好像受到內心什麼衝動似的,安德烈突然激動起來,他站起身來,兩手一揮,說道:

  你們打算怎樣?為了人類之間只有愛的時代早一天到來,我們現不得不憎惡一些人。對那些妨礙生活的人,對那些為著獲得自己的安樂和名位而出賣同伴的人,我們必須消滅他!假使猶大站在正直的人們路上,在那裡預備出賣他們,那麼,如果我不去消滅他,那我自己也變成猶大了!我沒有這種權利嗎?那些東西,我們的老闆,——他們有權利擁有軍隊、劊子手、妓院、監牢、苦役和其他一切足以保護他們平安舒適的可惡的機構嗎?有時候我們自己不得不拿起他們的棍棒,——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是決不拒絕去拿的。

  「他們把我們幾十個幾百個地殘害,——這使我有權利舉起手來,在敵人頭上,在一個離我最近,在我工作上最有害的敵人頭上,給他一下!生活就是這樣的!我是反對這種生活的,當然不喜歡這種生活。我知道,——他們的血,是什麼都創造不出來的!不會結出什麼果實的……要我們的熱血像暴雨般地落下來,真理才能好好地生長,他們的血是腐敗的,會毫無蹤影地消滅掉,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可以自己承受罪過,要是看見,就把他們殺掉,這是應該的!不過我只是說自己的事!我的罪過,會和我一起死亡,決不會給未來留下什麼污點。它不會玷污什麼人,除了我以外,決不會玷污任何人!」

  他在房裡走過來走過去,一隻手在自己面前揮舞著,好像在空中切什麼東西,使它和自己分開似的。母親懷著不安和悲哀的心情向他望著,在他內心有什麼東西被傷害了,使他很疼痛。關於殺人的那種悲慘而可怕的念頭,仍然不能使她忘懷:「假使不是維索夫希訶夫,巴威爾的夥伴裡面,是沒人去幹這種事的,」她想。巴威爾垂下了頭,在那裡靜聽著安德烈的話,而安德烈還是在侃侃而談:

  「我們在這條路上走,非得克服困難約束自己不可。我們應該善於獻出一切,獻出全部心來。獻出生命,為著工作而死——這是很簡單的!要獻出更多的東西,獻出對於你比生命還貴重的一切。——那時候,你的最貴重的東西,你的真理,才能有力地成長起來!……」

  他站在房間的中央,臉色蒼白,微閉著眼睛,舉起一隻手,莊嚴地許下諾言,說道:

  「我知道——人們相親相愛,每個人都成為別人面前的星光的時候,就要到來!由於得到自由而了不起的人們,將要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到那時候,所有的人都是真誠坦白的,任何人都沒有嫉妒心,人與人之間再沒有惡意。到那時候,不再是為生活,而是為人類服務,人的形象高高懸起;自由的人們,可以到達任何的高度!到那時候,人們是為著美,生活的真理和自由裡面,誰用廣大寬厚的心靈擁抱世界,誰最深切地愛世界,誰就是最好的;誰是最自由的,誰就是最好的——在他們身上,才有最大的美!這樣生活著的人們是偉大的……」

  停了一停,他挺挺身體,用他整個胸中的音量,洪亮地說:

  「所以——為了這種生活——我什麼事情都敢幹……」

  他的臉龐忽地顫抖了一下,從眼睛裡面,沉痛的淚水潸然而下。巴威爾抬起頭來,臉色煞白,他睜大了雙眼,凝望著安德烈。

  母親從椅子上欠起身來,她感覺有種陰森森的不安情緒在生長著,又漸漸地逼近她。

  「你怎麼啦,安德烈?」巴威爾輕輕地問。

  霍霍爾搖一搖頭,像弓弦一般地伸直了身子,望著母親說:

  「我看見的……我知道……」

  母親站起身來,很快地跑過來抓住了他的兩手——安德烈想掙脫出他的右手,但是母親把它捏得很牢,她熱切地小聲說:

  「我的好孩子,你小心點!我親愛的……」

  「等一等!」霍霍爾低沉地說。「我告訴你們那件事是怎樣發生的……」

  「不必了!」她帶著眼淚望著他如同耳語般地說。「不必了,安德留夏……」

  巴威爾滿眼濕潤地望著自己的同志,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他的臉色蒼白,強顏歡笑地慢緩而小心地說:

  「母親害怕是你幹的……」

  「我不怕!我不相信!即使她看見,也不會相信的!」

  「等一等!」霍霍爾並不瞅他們,自顧搖顯著頭,一邊想掙脫出他的右手,一邊說。「不是我幹的,——但是我當時可以勸阻他不要去幹……」

  「不要說了!安德烈!」巴威爾說。

  巴威爾用自己的一隻手緊握住他的一隻手,把另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制止他那高大的身軀的顫動似的。霍霍爾把頭傾過來,朝他們斷斷續續地低聲講述:

  「我是不願幹的,這你是知道的,巴威爾。事情這是樣的:你前腳回來,我和德拉古諾夫站在大街拐角上——這時候依薩從轉彎的地方走了出來,——站在旁邊。他看著我們,陰險地笑著……德拉古諾夫說:『你看!那東西整夜都在監視我。我去收拾他!』他就走了,——我以為他回去了——於是,依薩走到我跟前……」

  霍霍爾喘了口氣。

  「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侮辱我,那條狗!」

  母親默默地捏著手,把他拖到桌子旁邊,好不容易才使他坐到椅子上。她自己也與他肩並肩地坐下來。巴威爾在他們兩人面前,陰鬱地摸著鬍子。

  「那東西對我說,我們所有的人,他們都知道了,我們每個人的名字都在憲兵的黑名單裡,在五月以前,全給抓了去。我沒搭理他,臉上堆著笑,但是心裡卻氣得要命。他還說,看我是個聰明的小夥子,不該走這條路,最好是……」

  他停頓了一下,用左手擦了擦臉。只見他乾枯的雙眼,明亮地閃動了一下。

  「我知道了!」巴威爾說。

  「他說,最好是遵紀守法,噯?」

  霍霍爾揮揮手,揚了揚捏緊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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