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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我怎麼能理解他的思想啊?」她想。

  她以為上了年紀的雷賓聽了巴威爾這些話,也應該感到不快,感到屈辱的。但是,看見雷賓坦然地對他提出問題,她有些個耐不住了,於是就簡短而固執地說:

  「說到上帝,你們應該慎重一點?你們不管怎樣都可以!」她透了口氣,更加使勁地說:「但是像我這樣的老太婆,如果你們把上帝從我心裡奪去,在痛苦的時候,就什麼依靠也沒有了。」

  她眼睛滿含著淚水。她一邊在那時洗碗碟,一邊手指顫抖著。

  「媽媽,這是因為你沒有瞭解我們的話!」巴威爾低聲而溫和地解釋。

  「對不起,媽媽!雷賓用緩慢而洪亮的聲音道歉,一面苦舌,一面對望著巴威爾。「我忘了,媽媽早已不是受得住割瘊子的年歲了……」

  「我所說的,」巴威爾接著說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個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侶們當作棍子來恐嚇我們的上帝!我所說的,是被人家利用上帝這個名字來使很多屈服在少數人惡毒意志之下的那個上帝……」

  「對啦!」雷賓用指狀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高聲地說。「連我們的上帝,都被他們調換過了,他們用他們手裡所有的東西來和我們作對!媽媽,記著吧,上帝是照著自己的形象來造人的——所以,假使人和上帝相同,那麼,上帝當然也非和我們這人一樣不可!現在呢,我們非但上上帝不同,簡直和野獸一樣!教堂裡給我們看的上帝,卻是一個稻草人……媽媽,我們現在應該把上帝改變一下,替他刷洗乾淨!他們給上帝穿上了虛傷和中傷的外衣,改變了他的面目,拿來殲害我們的靈魂……」

  儘管他的話音不高,但每字每句,在母親聽來,都好像落在她頭上的震耳欲聾的打擊。在他的絡腮鬍子的黑色輪廓中,那張像是穿上喪服的大臉,使她覺得害怕。那兩隻眼睛裡的暗淡陰沉的光亮,也叫她受不了,他使她的心隱隱地感到一種疼痛般的恐怖。

  「不,我最好走開!」她否定似的搖搖頭。「我沒有氣力聽你這種話!」

  她很快地走進了廚房。

  雷賓一邊仍舊在說他自己的這種話。

  「請看,巴威爾!根本問題——不在頭腦,而在心靈!在人們的心靈裡,有一個不讓其它任何東西生長的地方……」

  「只有理性能夠解放人類!」巴威爾斷然地說。

  「理性不能給我們力量!雷賓頑強地、大聲地反駁。「能給力量的是心靈,——決不是頭腦!」

  母親脫了衣服,沒有做褥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覺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覺得雷賓為人正派而且聰明,現在對他有些反感了。

  「異教徒!暴徒!」聽著他的聲音,母親心裡詫異。「這個人,——怎麼也來了!」

  而雷賓依舊鎮靜而確鑿地說:

  「神聖的地方,是不應當空虛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促使上帝從靈魂上面滑下來,——尋一定會留下傷痕!這是絕對的。巴威爾,我們得想出一個新的信仰……

  得造出一個是人類友人的上帝!」

  「已經有一個——基督!」巴威爾說。

  「基督的精神並不堅固。他說:『不要把酒杯傳給我。』他承認了凱撒。神是不承認人類的人間權力的,他是萬能的!神不能把自己的靈魂分成兩個:這是『神的』,那是『人間的』……但是實際上呢,他承認了交易,又承認了婚姻。而且,他不公平地詛咒無花果樹,——難道無花果樹不結果子是由於它自己的意志嗎?所以靈魂也不是由於它自己的意志而不結善果,——難道我自己在靈魂裡面播下了惡種嗎?嗨!」

  房間裡面,兩個聲音好像在興奮地遊戲,一會兒擁抱,一會兒爭鬥。巴威爾在來加踱步,地板在他腳下發出軋軋的聲音。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一切音響都淹沒在他的話聲裡,但是當雷賓的沉重的聲音平緩地流動的時候,可以聽見掛鐘的鐘擺聲和用尖爪子在那裡搔撓牆壁的輕微的冰霜爆裂聲。

  「照我自己的說法,就是照我們火夫的說法,神好像一團火。對啦!他住在人心裡,聖經上說:『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所以道也就是精神……」

  「是理性!」巴威爾固執地說。

  「對!總而言這,上帝是在心靈和理性裡面,反正不在教堂裡面!教堂是上帝的墳墓。」

  雷賓走的時候,母親已經睡著了,所以不曾知道。

  此後,他便常常過來。碰到巴威爾家裡有別人的時候,他就一聲不吭地坐在角落裡,偶爾插嘴說:

  「不錯。對啦!」

  有一次,他在牆角用陰暗的眼光望著大家,陰鬱地說:

  「我們應當說說眼前的事情,將來如何——我們不可能知道,——是的!解放了的時候,他們自己會看出怎樣做才好。——這樣的那樣的,生塞進他們頭腦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夠多的了!讓人們自己去尋思。也許他們要推翻一切,推翻全部生活和全部科學,也許他們把一切都看得像教堂裡的一帝一般,在反他們。你們只要把一切書籍交給他們就好了,之後,由他們自己去回答,——我以為就是這麼回事兒!」

  但是,只要巴威爾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他們兩人立刻開始無盡無休的,然而卻是平心靜氣的辯論。每每這時,母親總是不安地聽著他們的話,注意著他們,努力想要理解他們所談的話。有的時候母親覺得,這個肩膀很寬,長著黑鬍子的人和身材勻稱而結實的自己的兒子——兩個人都好像已經變成了瞎子。他們東一頭西一下地暗中摸索著,尋打著出路,用他們有力而盲目的雙手亂抓一切東西,抖一抖,把這們換個位置,弄掉在地上,用腳踩那掉下來的東西。他們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撫摸,再把它拋棄,但信仰和希望並沒有喪失……

  他們使她習慣了聽這些率直而大膽得令人深感可怕的談話。但是,這些談話,已經不像初次那樣強烈地震撼著她了,——她學會了該怎麼不把這些話放在心裡。在否定上帝的話背後,她常常感到著對上帝堅固的信仰。這種時候,她總是面帶靜穆的、寬容一切人的微笑。這樣,她對雷賓雖說不很喜歡,但也不再有什麼敵意了。

  每星期一次,母親給霍霍爾拿上襯衫和書送到監牢裡去。有一次,她得到准許和他見了一面。當母親回來的時候,很感動地說:

  「他住在那裡——就跟住家裡一樣。不管是誰——因為他性子好,大家都在跟他開玩笑。他雖然也有困難和苦楚,但是——他不願意讓人空看出來……」

  「就應該這樣!」雷賓插嘴說,「我們被痛苦包裹著,就如同被皮包裹著,——我們呼吸的是痛苦,穿的是痛苦。什麼可誇耀的都沒有!並不是一切人們都抹瞎了眼睛,有些人是自己閉上的,——是這麼回事!既然是傻子——就忍受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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