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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落的人們(11)


  「好。您的訴訟完全合法,您當然會贏這場官司,這是我認為應該首先通知您的。」

  「感激不荊」軍士說,眫著眼睛,用以掩飾他眼睛裡的笑意。

  「不過,請您談談,您跟我們,跟您將來的鄰居結識,為什麼要這麼生硬地開始,直接從打官司開始呢?」

  瓦維洛夫聳了聳肩膀,沒有吱聲。

  「您來找我們,把這件事心平氣和地解決,這不更簡便些,啊?您看如何?」

  「這樣,當然,愉快得多。不過您要知道,……這兒有個難題……我不是照我的意思行事……而是受人指使。……事後我方明白怎麼做才好,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哦。我想,大概是有個律師支持您這麼做的吧?」

  「差不多……」

  「好,那麼您願意和平了結此案子嗎?」

  「我十分樂意。」老兵嚷道。

  小佩通尼科夫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他,忽然冷冷地、生硬地問道:「可是您為什麼願意這樣做呢?」

  瓦維洛夫沒料到會這麼問,頓時張口結舌,依這個兵看,這話問得空洞無聊,他就擺出副不可一世的神態,小對佩通尼科夫冷笑了一下。

  「盡人皆知這是為什麼。……人應該努力和別人和睦相處。」

  「哦,」小佩通尼科夫打斷他的話說,「不完全是這樣。依我看,關於您為什麼要跟我們和解,您並不十分瞭解。……我來給您講講這一點。」

  老兵吃驚不已。這個青年人身穿方格呢料衣服,樣子顯得滑稽可笑,講起話來卻像當初拉克興連長一樣不饒人,那個連長往往在一氣之下一巴掌就把當兵的三顆牙打下來。

  「您之所以要跟我們和解,是因為將來我們工廠裡的工人不下一百五十名,時間一長,還會增加。如果其中有一百個工人每星期領到工資後都到您這兒來喝一大杯白酒,那麼比起現在來,您每個月就賣出四百杯。這我還是保守的,再有,您經營的小飯鋪,賣飯菜。您似乎是個不蠢而且還很老練的人,那您就自己想一想,有我們做鄰居,您會得著多少利益。」

  「這倒是實在話,」瓦維洛夫點頭說,「這我清楚。」

  「那麼,怎麼樣?」商人大聲問道。

  「挺好……我們和解吧……」

  「您這麼快就做出決定,這叫人很愉快,嗯,我已經準備好寫一份給法院呈文,講明您撤回對我父親提出的要求。您看一遍,簽個字吧。」

  瓦維洛夫圓睜眼睛瞧著對方,打個哆嗦,預感到一件很不妙的事來了。

  「對不起……簽字?這是怎麼回事?」

  「很簡單,喏,簽上您的姓名,就完事了。」小佩通尼科夫用手指點簽名的地方,解釋說。

  「不,這是怎麼回事。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您占去那塊地,給我多少錢作為報酬?」

  「可是要知道,您占著那塊地一點用處也沒有。」小佩通尼科夫安撫道。

  「不過那塊地是我的。」老兵叫道。

  「當然了。……那麼您要多少錢?」

  「只要狀子上那個數目就夠了。……那上面寫得有。」瓦維洛夫膽怯地講明。

  「六百?」佩通尼科夫說,悄悄笑起來,「哎,您這個怪人。」

  「我有權利。……我甚至能要兩千呢。……我可以堅持要你們拆房。……我就準備這麼著。……所以賠償費才定得這麼少。……我要求拆房。」

  「您儘管要求吧。……我們呢,也許真會拆房……不過要等到三年之後,拖得您交出大筆的訴訟費再說。等我們付了錢,就自己辦酒店和小飯鋪,而且要經營得比您的好,那您可就沒戲了,像入侵波爾塔瓦的瑞典人一樣。您會完蛋的,親愛的,我們會竭盡全力。」

  瓦維洛夫咬了咬牙,看了看他的客人,領悟到這個客人就是他命運的主宰。在這個身穿方格衣服,態度安詳而又無情無義的人面前,瓦維洛夫開始可憐自己了。

  「您這個老兵,既然跟我們是近鄰,又相處得好,就能掙到不少錢。這一點我們也會盡力而為的,比方說,甚至現在我就要向您建議開一家小雜貨鋪。您知道,賣點煙草,火柴,麵包,黃瓜什麼的……這些都會很搶手的。」

  瓦維洛夫聽著。他不是個頭腦愚笨的人,明白向仇人的慷慨投降才是良策。事情只能從這一點做起。這個士兵不知道該怎樣發洩他的怨恨就好,就大聲罵庫瓦爾達道:「那個酒鬼,該死的。」

  「您罵的是給您寫狀子的律師嗎?」小佩通尼科夫心平氣和地問道,然後歎口氣,補充一句說,「確實,要不是我們憐惜您,他可能已經給您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哎。」傷心的士兵擺了一下手說,「他們一共有兩個。……一個發現問題,另一個寫狀子。……該死的記者。」

  「怎麼會是記者呢?」

  「他給報紙寫文章。……他們都是您的房客……喏,就是這樣的人。您把他們趕走,看在基督的份上,趕走吧。他們是強盜。他們惹事生非,鬧得這條街上的人不得安寧。他們害得人沒法活,這些不顧一切的傢伙,你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打劫你,要不然就放火燒房。……」「那個記者,他是什麼人?」小佩通尼科夫關心地問。

  「他嗎?酒鬼。本來當教員,後來被開除了。他喝酒,給報紙寫文章,寫狀子。是個一肚子壞水的傢伙。」

  「嗯。他也給您寫狀子?原來是這樣,顯然,他還寫過廠房建築得不合規矩,認為那兒的腳手架什麼的搭得不好。」

  「就是他。這我知道,就是他,這條狗。他自己在這兒念過那篇文章,還誇誇其談地說:我要弄得佩通尼科夫連短褲都賠上。」

  「嗯,是啊,……好,那麼,您怎麼樣,打算講和嗎?」

  「講和?」

  老兵低頭沉思。

  「唉,我們過的這種糊塗日子呀。」他用冤屈的口氣嚷道,搔著後腦勺。

  「那就得學習。」小佩通尼科夫點上一支煙,給他出主意說。

  「學習?問題不在這兒,我的先生。我沒有自由,這才是問題。是啊,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呀?我成天擔驚受怕,……老是膽顫心驚,……我想按自己的心思行動,可又完全沒有這種自由。那是為什麼?我害怕……那個討厭的教員總是在報紙上寫我的事……於是把衛生檢查官招來,我就得被罰款。

  ……你們那些房客啊,動不動就放火、殺人,打劫。……我怎麼拗得過他們?他們連警察都不怕。……你把他們送進局子裡,他們反而求之不得,可以吃飯不花錢了。」

  「哎,要是我跟您談定了,我會把他們轟走的。」佩通尼科夫答應道。

  「那我們怎樣談妥呢?」瓦維洛夫帶著苦惱的心情陰沉地問。

  「您說出您的條件吧。」

  「好。就照狀子上說的六百盧布……」

  「您就拿一百盧布,行不行?」商人平心靜氣地問道,認真地瞧著對方,然後淡然一笑,補充一句,「再多一個子兒我也不給了……」這之後,他就摘掉眼鏡,從口袋裡拿出手絹,慢悠悠地動手擦鏡片。瓦維洛夫瞧著他,心裡不是滋味,同時又對他生出無限的敬意。小佩通尼科夫那張溫和的臉、那對灰色的大眼睛、寬顴骨、他整個矮墩墩的身材,都透出一股無窮的力量,他相信自己,他的腦筋受過很好的訓練。瓦維洛夫也欣賞小佩通尼科夫跟他說話的態度:隨和、親切,沒一點老爺味兒,就像跟親弟兄談話一樣,其實瓦維洛夫知道自己是個兵,跟那樣的人是不能平起平坐的。瓦維洛夫注視著他,幾乎是在欣賞他,內心生出強烈的好奇心,頓時壓倒了其他一切感情,忍不住恭敬地問小佩通尼科夫:「請問您在哪兒讀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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