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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落的人們(10)


  「這,我親愛的,是個大問題。……你的命運會回答你的,你犯不著操心。」騎兵大尉若有所思地說,走進店子裡。那些淪落的人們無精打采地跟在他後面。

  「我們等著那大難臨頭的時候的到來。」騎兵大尉在他們中間踱來踱去,說,「等我們從這兒被攆出去,我們再另尋安身之地。現在呢,我們大可不必為這些想法讓生活不得安寧。

  ……人到關鍵時刻就會變得力大無窮……要是生活自始至終都是緊急的時刻,要是人時時都要為自己的生命而提心吊膽……那麼,真的,生活就會活躍得多,人也會有趣得多呢。」

  「那就是說,人會更加起勁兒地咬斷彼此的喉嚨呢。」「剩飯」笑著解釋說。

  「哦,那又怎麼樣?」騎兵大尉逞強地嚷道,他討厭旁人解釋他的思想。

  「沒什麼,那挺好。人坐著車子想快點趕到什麼地方去,就揚鞭打馬。要叫火車頭走得快,就加煤。」

  「嗯,是埃叫大家都滾得遠遠的。如果地球突然燃起來,燒個精光,或者碎成一塊塊的,我倒高興……但我要先看看別人是怎麼死的,我自己最後一個死。……」「好厲害埃」「剩飯」笑著說。

  「那又怎麼樣?我是一個淪落人,不是嗎?我是被社會遺忘的人,因而我不受拘束,什麼責任也沒有。……可是我能隨心所欲,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照我過的這種生活,我應當拋棄老的一套……拋棄我對待那些不愁溫飽的人的那老一套辦法,他們不就是因為我在吃穿上不及他們而小看我。我應當在我心裡培養一種新的東西,懂嗎?你知道,我要弄得猶大·佩通尼科夫這些個生活的主人打我面前走過時,看到我威嚴的身材,就嚇得屁滾尿流。」

  「你的舌頭真夠勇敢的。」「剩飯」笑道。

  「哎,你埃……」庫瓦爾達蔑視地說,「你懂什麼?你知道什麼?你會思索嗎?我就會思索。……我還讀過許多書,那裡面的字你一個也認不得。」

  「當然了。我是屁都不懂。……不過,雖說你又會讀書又會思索,我兩樣都不會,可是我倆的光景也不相上下。

  ……」

  「見鬼去吧。」庫瓦爾達嚷道。

  他跟「剩飯」的談話總是這麼結束。總之,教員沒在,他等於白費口舌,煙消雲散,引不起重視和注意,這一點他自己也清楚,可不說不行。好比現在,他把和他談話的人罵了一通之後,覺得雖說身邊都是自家人,自己卻很孤單,可是他又想說話。因此他轉過臉去,對西姆佐夫說:「哎,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你這個白髮老頭子,到哪兒去安身呢?」

  老頭子溫和地笑了笑,用手揉一下鼻子,申明說:「我不知道。……走著瞧吧。我們容易對付:只要有酒就行。」

  「這個要求雖然簡單,倒很可敬呢。」騎兵大尉稱讚他說。

  西姆佐夫沉默了一會兒,補充說他會比他們都要早一些找到安身之處,因為他討娘兒們的喜歡。這是實話:老人身邊總有兩三個妓女做他的情婦,她們往往靠微薄的收入供他吃喝兩三天。她們常打他,可是他忍氣吞聲。不知什麼原因,她們總也不能大打出手,也許是於心不忍吧。他是個離不開女人的人,常講起他生活中一切不幸的根源就是女人。他跟女人關係的密切,她們對他的態度是不容懷疑的,一則他常生並二則他的衣服總是整整齊齊,而且比同伴們的要乾淨。

  眼下,他坐在夜店門旁的地上,夾在他的夥伴當中,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講起「蘿蔔」早就在叫他去,可是他不願意,他不想離開這夥人。

  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免有點嫉妒。大家都知道「蘿蔔」,她住在山坡下不遠的地方,近來因為第二次犯偷竊罪而蹲了幾個月班房,剛被釋放。她從前當過奶娘,是個人高馬大的農婦,一張麻子臉,眼睛很漂亮,卻永遠帶著醉意。

  「瞧瞧你,老鬼。」「剩飯」瞧見西姆佐夫得意地微笑,罵道。

  「那麼她們為啥喜歡我呢?因為我摸透了她們的心。

  ……」

  「是嗎?」庫瓦爾達懷疑地嚷道。

  「我會設法叫她們憐憫我。一個女人起了憐憫心,哪怕叫她殺人,她也會幹的。你跑到她跟前痛哭一場,求她殺了你,她呢,憐憫你,真就把你殺了。……」「我也要殺人。」馬爾季亞諾夫果斷地申明說,陰沉地冷冷一笑。

  「殺誰?」「剩飯」問道,從他身邊走開了。

  「殺誰都一樣。……殺佩通尼科夫……殺葉戈爾……殺你也可以。」

  「這是為什麼?」庫瓦爾達問。

  「我想上西伯利亞去。……這種生活我過得不耐煩了。

  ……糟透了的生活。……到了那兒,人就會知道該怎麼生活。

  ……」

  「是啊,在那兒人家會一五一十地教你呢。」騎兵大尉憂鬱地同意道。

  關於佩通尼科夫,關於他們往後遷出夜店的事,他們不再談下去。大家都相信對他們來說,遷出已是這幾天的事了,再費口舌討論這個問題,已經是多此一舉了。

  這些人在草地上圍成一圈坐著,無精打采地在談天說地,一扯就沒個完,隨時從這個題目扯到那個題目。他們注意聽別人講話,也無非是想使談話繼續下去,不致中斷罷了。沉默是乏味的,不過注意地聽也乏味,這群淪落的人們倒有一個很大的優點:他們誰都不強迫自己設法裝得比本來面目高明,也不惹得別人強迫自己這樣做。

  秋天的太陽極力曬熱這些人的破爛衣服,他們的背和沒梳理過的頭也讓陽光曬著。這兒是由植物、礦物、動物王國的雜湊而成的。院子四處雜草叢生,有高高的牛蒡,有帶刺的荊棘,另外還有些誰也不需要的植物,供那些誰也不需要的人欣賞。

  瓦維洛夫的小飯鋪裡上演了這樣一場戲。

  小佩通尼科夫不緊不慢地走進小飯鋪,四處打量了一下,厭惡地皺了皺眉頭,慢慢地脫掉頭上的灰色呢帽。飯鋪老闆迎著他恭敬地鞠躬,笑容可掬,他就問道:「您就是葉戈爾·捷連契耶維奇·瓦維洛夫吧?」

  「是。」軍士回答說,兩隻手撐住櫃檯,像是要從櫃檯上一躍而過似的。

  「我有事要跟您談談。」小佩通尼科夫申明說。

  「十分榮幸。……請到房裡坐吧。」

  他們走進房,坐下。客人坐在圓桌後邊一張漆布面長沙發上,主人坐在他對面一把椅子上。房間的一角掛著一個三面的大神龕,前麵點著一盞長明燈,兩旁牆上掛著些聖像。聖像上的金屬衣飾擦得很亮,跟新的一樣閃閃發光。房間裡很擠,擺著些箱子和各種式樣的舊家具,彌漫著橄欖油、煙草、酸白菜的氣味。小佩通尼科夫往四處看一眼,又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瓦維洛夫歎口氣,瞧一下聖像,然後他們注視著對方,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好印象。小佩通尼科夫喜歡瓦維洛夫那對坦率的賊眼,瓦維洛夫也喜歡小佩通尼科夫那張直爽、冰冷、果斷的臉,以及結實的寬顴骨和密密麻麻的兩排潔齒。

  「哎,當然,你猜出我是來談什麼事的。」小佩通尼科夫開始說。

  「談官司的事……我想是這樣。」軍士恭敬地說。

  「不錯。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得出您沒裝模作樣,一開口就談正事,像個直來直去的人。」小佩通尼科夫鼓勵對方說。

  「我是當兵的……」那一個謙恭地說。

  「這顯而易見。那麼咱們就直截了當地談妥這件事,早說早散。」

  「是得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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