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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落的人們(12)


  「工學院。您問這個幹什麼?」小佩通尼科夫眼睛裡含著笑望著他說。

  「沒什麼,好玩問問,請原諒。」老兵說著,低下頭,然後,忽然讚歎、嫉妒甚至振奮道,「嗯,是埃這就叫教育。

  總之。學問是光明。我們這號人呢,在這個世界上就如同是迎著陽光的貓頭鷹……哎,老爺。我們來了結這件事吧?」

  他用果斷的姿態向小佩通尼科夫伸出一隻手,壓低聲音說:「好,五百吧?」

  「一百盧布,不能再多了,葉戈爾·捷連契耶維奇。」佩通尼科夫聳了聳肩說,仿佛惋惜不能再多給似的,伸出一隻又白又大的手拍拍老兵那只毛茸茸的手。

  他們很快就把事辦完了,因為老兵忽然投小佩通尼科夫的所好而做出了很大的讓步,而另一個人卻咬住不放,寸步不讓。等到瓦維洛夫收下一百盧布,在文件上簽過字,他就惡狠狠地把鋼筆往桌上一甩,叫道:「好啦,現在我可要吃那些流浪漢的苦頭了。他們要耍弄我,讓我沒面子,那些魔鬼。」

  「那您就對他們說,我按照狀子如數把錢給您了。」佩通尼科夫建議道,嘴裡緩緩地噴出縷縷輕煙,眼睛望著它。

  「可是難道他們會相信嗎?他們也是些機靈的騙子,不亞於……」瓦維洛夫馬上打住,為他險些脫口而出的比喻難為情,心驚肉跳地看一眼商人的兒子。那一個在吸煙,一門心思地幹這件事。不一會他就走了,臨走時對瓦維洛夫許諾說會把那些不安分的人的巢穴拆掉。瓦維洛夫望著他的背影,歎著氣,恨不得指著他的脊樑骨罵幾句不堪入耳的話,可那人已邁著堅定的步子,沿著坑坑窪窪,佈滿垃圾的道路,走上山坡去了。

  傍晚騎兵大尉到小飯鋪裡來。他緊皺眉頭,一副嚴肅相,右手緊緊地捏成拳頭。瓦維洛夫迎著他露出負疚的笑容。

  「好,該隱和猶大的孝子賢孫,你說吧。……」「解決了,」瓦維洛夫說,歎口氣,低下眼睛。

  「這我不懷疑。你弄了幾塊銀洋?」

  「四百盧布,……」

  「你一定是瞎說。……不過這於我倒更好。廢話少說,葉戈爾,問題是我發現的,那筆錢該分我一成,教員寫過狀子,該給他25盧布,另外你再送給大家一大桶酒和各種各樣的涼菜。錢馬上就給,酒和別的在8點鐘前弄好。」

  瓦維洛夫臉色鐵青,圓睜著眼瞪看庫瓦爾達說:「白日作夢。這是公開搶劫。我不給。……您這是什麼話,阿裡斯季德·福米奇。不,您留著您的胃口到下次過節再吃。

  您也太離譜兒了。不,我現在有辦法,不怕您。……我現在……」庫瓦爾達看了一眼櫃檯裡的掛鐘。

  「我給你十分鐘,葉戈爾,讓你說廢話。這段時間讓你的舌頭過足癮,然後把我要的東西全給我。你不給,你就看我的。『末日』不是賣給你一些東西嗎?你在報上看到過巴索夫家盜竊案嗎?明白了吧?那些東西你沒來得及藏起來,我們不會讓你得逞的。今兒晚上走著瞧。……明白了?」

  「阿裡斯季德·福米奇。這又何必?」退役軍士哀求道。

  「少廢話。你究竟聽明白沒有?」

  高個兒、白頭發的庫瓦爾達嚴肅地皺緊眉頭、壓低嗓門說話,他那沙啞惡狠狠的男低音在空蕩蕩的小飯鋪裡嗡嗡作響。瓦維洛夫平常有點怕他,因為他以前做過軍官,而且是個沒有什麼東西可損失的人。不過現在,庫瓦爾達卻以新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少言寡語,不像平常那麼愛逗笑,說起話來像個司令官,相信別人會言聽計從,聲音裡帶著正兒八經的威嚇。瓦維洛夫領悟到騎兵大尉會毀掉他,而且,如果願意的話,會像玩一般地毀了他。他只得對這種力量認輸。可是這個士兵雖然心驚肉跳,卻還要一試,想逃脫懲罰。他深深歎口氣,平和地說:「看來,俗話說的對:婆娘把鬼招進門,她就舉手打自身……我剛才對您說的是不是真話,阿裡斯季德·福米奇,……我是想顯得聰明點來著。……其實我只得了一百盧布。

  ……」

  「往下說。」庫瓦爾達還他一句。

  「不是我剛才說的四百。那麼……」

  「犯不著『那麼』。我不知道你哪一次說的是謊話,是剛才還是現在。反正我要從你這兒拿走65盧布。這沒多少……對不?」

  「哎呀,我的上帝。我對大人可一向是沒得說的,從沒怠慢過。」

  「啊,少耍嘴皮子,葉戈爾,你這個猶大的孝子賢孫。」

  「好吧,我給就是。……不過上帝會為此懲罰您的。

  ……」

  「閉嘴,你這地球上的膿瘤。」騎兵大尉大聲嚷道,兇惡地轉動眼珠,「我已經受到上帝的懲罰。……他逼著我非跟你見面說話不可。……我要把你當場打死,就跟打死蒼蠅一樣。」

  他在瓦維洛夫鼻子跟前搖晃著拳頭,齜著牙,磨得哢哢響。

  他走後,瓦維洛夫開始苦笑,不斷地眫眼。隨後,兩滴大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淚珠好像是灰白色,剛流進唇髭裡,另外兩滴又接下來了,於是瓦維洛夫走進房間裡,在聖像前站住,呆立很久,既沒祈禱,也沒動彈,更沒擦掉他長滿皺紋的棕色臉頰上的淚水。

  助祭塔拉斯一向喜歡樹林和草場,就請那些淪落的人們到野外一個峽谷去,去那兒,在自然的懷抱裡喝瓦維洛夫的酒。可是騎兵大尉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在罵助祭,罵自然,決定就在他們的院子裡喝酒。

  「一個,兩個,三個……」阿裡斯季得·福米奇數道,「我們一共有13個人。教員不在……嗯,不過還有些流浪漢來的。我們就算會來20個吧。每人攤到兩根半黃瓜,一磅麵包,一磅肉……倒挺不錯的。每人有一瓶白酒……還有酸白菜、蘋果和三個西瓜。請問,另外我們還需要什麼呢,我的朋友們,壞蛋們?好,我們來準備張口吃掉葉戈爾·瓦維洛夫吧,因為這都是他的血和肉。」

  他們在地上鋪了些爛衣服,把酒瓶和食物擺在上面,然後圍其而坐,老老實實,一聲不吭,強壓著喝酒的欲望,只讓它在他們眼睛裡閃亮。

  傍晚來臨,陰影降在夜店院子裡那片被垃圾弄得不堪入目的土地上。太陽的餘輝照著快要倒塌的房頂。一片陰冷和清靜。

  「咱們喝吧,弟兄們。」騎兵大尉下令說,「我們有幾個杯子?六個,可是我們有13個人。……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你倒酒。倒好了嗎?好,第一次出擊……開火。」

  他們喝酒,嗽喉嚨,吃了起來。

  「可是教員不在……哎,我有三天沒見到他人影了。有人見過他嗎?」庫瓦爾達問。

  「沒有……」

  「這跟他的個性格格不入。哦,反正都一樣。我們再喝一杯。我們來為阿裡斯季德·庫瓦爾達的健康幹一杯,他是我僅有的朋友,在我一生中一分鐘也沒離開過我。不過,見鬼,要是他離開我一陣,也許我倒會沾光不小呢。」

  「這話說得真有趣。」「剩飯」說,咳起嗽來。

  騎兵大尉盛氣淩人地瞧著夥伴們,但沒吱聲,因為他在吃東西。

  酒一下肚,這群人馬上活躍起來,每人的食物都分得很多。「一個半塔拉斯」講出了膽怯的願望,說是想聽聽故事,可是助祭正跟「陀螺」鬥嘴,說瘦女人比胖女人好,沒理睬他朋友的話。他極力向「陀螺」證實他的見解,強詞奪理,只有固持已見的人才會這樣。「流星」伏在他旁邊的地上,回味助祭那些刺人的話,幼稚的臉上露出動情的神色。馬爾季亞諾夫伸出生滿黑毛的大手抱住膝蓋,沉默而陰鬱地看著酒瓶,用舌頭把唇髭捲進嘴裡去,再用牙齒咬祝「剩飯」在拿佳帕取樂。

  「我已經偷看到你這個巫師把錢藏在哪兒了。」

  「算你走運。」佳帕聲音沙啞地說。

  「我,老兄,要把你那些錢偷走。」

  「拿去吧。……」

  庫瓦爾達跟這些人在一起覺得沒意思,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和他談得來,能真正聽明白他那些滔滔不絕的話,對其意能心領神會。

  「教員到底能上哪兒去呢?」他把他想的說了出來。

  馬爾季亞諾夫瞧了他一會兒,說:

  「他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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