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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落的人們(9)


  瓦維洛夫的臉不知怎的有點緊張,後來拉長了,再後他忽然喜不自禁。

  「阿裡斯季德·福米奇。真出事了?」他等騎兵大尉走到跟前,叫道。

  「可不是真的。有一俄尺多的地給占了。這是指房子正面,至於往深裡量,我馬上就量出來。……」「往深裡量?……十俄丈兩俄尺。」

  「怎麼,你猜著了,刮光鬍子的醜臉?」

  「當然了,阿裡斯季德·福米奇。嗨,您真有眼力,一眼就看透三俄尺的地。」瓦維洛夫高興地叫道。

  過了幾分鐘,在瓦維洛夫的房間裡他們相對而坐,騎兵大尉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對飯鋪老闆說:「這麼看來,廠房的牆完全占了你的地。那就對薄公堂,沒什麼客氣講。等教員來了,我們就寫個狀子,遞到地方法院去。訴訟費要定得很低,免得在印花稅上多花錢。我們要求拆除廠房。這就叫『侵佔他人地界』,我的傻瓜。這對你來說是很有油水的一件事。叫他拆。可是要拆那麼個大東西,叫它挪開一點,那要不少錢咧。打官司。你就揪住猶大不放。我們要用最準確的方式算出拆遷得多少錢,包括毀掉多少磚頭,打新地基要花多少錢,也統統算出來。就連多少時間也算清楚。那麼,對不起,猶大,你拿出兩千盧布來吧。」

  「他不會給的。」瓦維洛夫說,不安地眯著眼睛,露出貪婪的神情。

  「你瞎說。他會給的。你開動腦子想想:他能有什麼法子?

  可是,注意,葉戈爾,你別掉價。他會收買你,你別把自己便宜地賣掉。他會恐嚇你,你甭怕。有我們給你撐腰呢。

  ……」

  騎兵大尉的眼睛裡閃爍出興高采烈的光彩,臉色因激動而顯得通紅,一陣陣痙攣。他撩起飯鋪老闆的欲望,勸說他趕快打官司,然後心滿意足地走了,一副決不動搖的兇狠神情。

  傍晚,那些淪落的人們都已經知道騎兵大尉的發現,就熱烈地討論佩通尼科夫將來的行動,用鮮豔的色彩描繪法院執法員把訴狀的副本交給商人那天,商人多麼驚訝和憤怒。騎兵大尉覺得自己成了英雄,他快樂,旁邊的人也都樂不可支。

  一大群衣衫襤褸的黑影擠在院子裡,熱鬧非凡,歡天喜地,為這件大事而歡喜雀躍。大家都認識商人佩通尼科夫。他輕視地眯起眼睛,打心裡瞧他們不來,就像街上的各種廢物一樣不屑一顧。他大腹便便、趾高氣昂,惹得他們生氣,甚至他皮靴閃出來的光也顯得瞧不起大家。可是現在,他們之中卻有人出來狠狠地掏這個商人的腰包,讓他威嚴掃地。這多妙不可言?

  這些人眼睛裡的惡意含有許多動人之處,這是他們所能有的和力所能及的唯一武器。他們每個人對所有那些不忍饑挨餓和不穿破衣服的人早就懷著深刻的敵意,只是這種感情不十分自覺,朦朦朧朧而已。他們每個人都懷有這樣的感情,只是發展程度各有不同罷了。

  夜店裡的人等著新的大事發生達兩個星期之久,可是這段時間佩通尼科夫卻一次也沒到這所房子來過。他們探聽出,商人不在城裡,訴狀的副本還沒交給他本人。庫瓦爾達抨擊民事訴訟的進展太慢,恐怕還沒有人像這些流浪漢那麼緊張急不可耐地等候這個商人了。

  他不來啊,他不來,我的心肝寶貝……

  哎,可見他不愛我。……

  助祭塔拉斯唱著,手托面頰,幽默而憂鬱地眺望山坡上。

  可是有一天晚上,佩通尼科夫來了。他乘一輛結實的車子來的,他兒子趕車。他兒子是個面色紅潤的青年人,穿著方格呢料大衣,戴著墨鏡。他們把馬拴在腳手架上,兒子從口袋裡取出卷尺,把一端遞給父親。他們開始量地面,兩人都一聲不吭,心事重重。

  「哈哈。」騎兵大尉得意洋洋地叫起來。

  那時夜店裡的所有人都蜂擁至大門口,邊看邊議論著眼下發生的事。

  「這就是偷東摸西的惡習惹出來的事,即使不想偷,手也還是癢癢,就是因小失大也不在乎。」騎兵大尉深感悲傷地說,這在他那夥人中引起了哄堂大笑,笑聲惹出諸如此類許多的評語。

  「喂,小子。」佩通尼科夫被譏笑搞得惱羞成怒,終於叫道,「你要小心點兒,我會因你這些話把你揪到調解法官那兒去。」

  「沒人作證也是白搭。……親兒子是不能給父親做證的。」

  騎兵大尉警告道。

  「哼,小心。就算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頭目,也還是有人管得你祝」佩通尼科夫搖著手指頭威嚇他。……他兒子卻心平氣和,一心計算,壓根兒就不理睬那些黑壓壓的人群,隨他們去取笑他父親,他甚至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那個小蜘蛛倒蠻有耐性。」「剩飯」一直瞧著小佩通尼科夫的言談舉止,說道。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量完要量的地,緊皺眉頭,沉默不語地坐上那輛車,走了。他的兒子卻步履堅定地走進了瓦維洛夫的小飯鋪。

  「嘿。他倒是個挺有主見的小偷,是埃哦,往後會怎麼樣呢?」庫瓦爾達問。

  「往後,小佩通尼科夫就會收買葉戈爾·瓦維洛夫。」「剩飯」胸有成竹地說,津津有味地吧嗒著嘴,尖臉上露出很滿意的神情。

  「難道你為這高興?」庫瓦爾達厲聲問道。

  「我喜歡看見人家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剩飯」津津樂道地解釋說,眯縫起眼睛,一個勁地搓手。

  騎兵大尉氣憤地啐了他一口,不吱聲了。他們都站在那所爛房門外,看著小飯鋪的門口。在一言不發的期待中度過了一個多小時,之後飯鋪的門打開了,小佩通尼科夫走出來,依然平心靜氣,跟走進去的時候一樣。他站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扯起大衣的領子,看看那些注視著他的人,就沿著街道往上走去。

  騎兵大尉看著他離去,回過頭來對著「剩飯」冷冷一笑。

  「真的,也許你說中了,蠍子和土鼈養的崽子……什麼卑鄙的事兒你都聞得出來,是埃……從那個小騙子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他如願以償了。……葉戈爾從他們那兒得了多少錢?

  他一定得著錢了。他跟他們是一丘之貉。他一定得著錢了,叫我遭到三次詛咒吧。這是我給他出的主意。我知道我做了蠢事,我難受埃是的,整個生活都跟我們過不去,我的弟兄們,惡棍們。甚至你朝人家臉上啐口唾沫,那口唾沫也會飛回到你自己的臉上來咧。」

  氣宇軒昂的騎兵大尉用這番話數落過自己後,瞅了瞅他那幫人。大家都心灰意懶,因為人人都覺得瓦維洛夫和佩通尼科夫已經達成了一筆交易。對所有的人來說,無力作惡的感覺總比無法行善的感覺更令人難堪,因為作惡是易如反掌的。

  「這樣看來,我們幹嗎還呆在這兒呢?我們沒啥可等的了……只剩我逼葉戈爾拿出一筆酬勞費來就沒事了。」騎兵大尉鬱鬱不樂地瞅著小飯鋪說,「我們在猶大房子裡過的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就要完了。瞧著吧,猶大會把我們趕走……我以這個窮人院當家人的身分提前告知這一點。」

  「未日」陰沉地笑起來。

  「典獄官,你笑個啥?」庫瓦爾達問。

  「那我去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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