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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落的人們(8)


  二

  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對的。一個人處境再怎麼壞,也還會有比這更糟的處境。

  有一天,那是在9月底,天晴氣朗,騎兵大尉阿裡斯季德·庫瓦爾達依舊坐在夜店門旁他那把圈椅上,瞅著瓦維洛夫小飯鋪旁邊商人佩通尼科夫建起的那所磚房,獨自尋思。

  那所房子四周還圍著腳手架,房子準備做蠟燭廠。它那一長排窗子猶如空洞漆黑的坑,四周腳手架的木料從地基直升到房頂,像蜘蛛網,這些玩藝兒很久以來一直使騎兵大尉看著不順眼。房子是紅的,紅得像塗了鮮血,整個房子如同一架殘酷的機器,還沒啟動,就已經張開一長排又深又貪的血盆大口,準備咀嚼吞食什麼東西。瓦維洛夫那家灰色飯鋪是木搭起的,房頂歪歪扭扭,長滿青苔。這所木房緊挨著廠房一堵牆上,像是被一個大寄生蟲吸住了。

  騎兵大尉想到過不多久在舊房地基上也要開始建房。他們會把夜店給拆了。那就只得另找住處,可是像這樣方便而便宜的地方卻不容易找。要離開這個住慣了的地方讓人依依不捨,心裡不是個味兒。但是,只因為某個商人要製造蠟燭和肥皂,他就不得不滾蛋。於是騎兵大尉感到,要是他有機會把他的敵人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哪怕只是暫時的,埃他也會痛快地幹它一常昨天,商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佩通尼科夫帶著他的兒子和一個建築師到夜店的院子裡來過。他們量著院子,在地上插滿了木橛,可是佩通尼科夫走後,騎兵大尉吩咐「流星」把木橛統統拔出來扔掉。

  這個商人站在騎兵大尉面前,又小又瘦,穿一件長襟的衣服,它既像禮服,又像外衣,他戴一頂絲絨的便帽,穿一雙擦得鋥亮的高統皮靴。他的臉瘦得只有一層皮,顴骨很高,留一把楔形白鬍子、高額頭上刻著深深的皺紋,額頭下邊閃動著一對灰色的小眼睛,老是眯成一條縫,瞅著什麼東西。他生著大軟骨的尖鼻子,小小的嘴以及薄嘴唇。總的來說,商人的神情是既正經又狡猾,既威嚴又狠毒。

  「該殺的,狐狸和豬養的雜種。」騎兵大尉心裡罵道,想起和佩通尼科夫第一次相遇時他所說的那句涉及他的話。商人當時領著一位市議會議員來買房子。商人見到騎兵大尉,就用活潑的科斯特羅馬一帶方言問他的同伴說:「這人就是那個地痞,您的租戶嗎?」

  打那時起,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年半,他們一直互相比試,看誰罵得出口。

  昨天,他跟商人,照騎兵大尉的說法,又幹了一場輕鬆的「舌戰」。商人把建築師送走後,走到騎兵大尉跟前。

  「你坐著咧?」商人問,用手扯了扯帽檐,旁人很難理解這是為了把帽子擺正,還是想表示點頭問候。

  「你溜達咧?」騎兵大尉用同樣的口氣對他說,下巴動了動,鬍子也為之一顫。沒在意的人可能把這看成是點頭致意,或者騎兵大尉只是想把他的煙袋從這個嘴角移到那個嘴角。

  「我腰纏萬貫,我才出來溜達。那些錢想到生活裡來轉悠,所以我想給它們找出路」。商人對騎兵大尉譏誚說,頑皮地眯起眼睛。

  「可見,不是你使喚盧布,倒是你聽盧布使喚。」庫瓦爾達議論道,竭力克制住要給商人肚子一拳的欲望。

  「難道這不是一回事?有了它們,有了錢,怎麼著都是讓人愉快的……可要沒錢……」商人厚著臉皮裝出一副憐憫的樣子,死死盯著騎兵大尉。

  騎兵大尉的上嘴唇跳動著,露出他那狼樣的大板牙。

  「要是有頭腦和心肝,沒錢也能過……錢往往是在人的良心開始乾癟的時候才來的。良心越少,錢就越多……」「你打小就是這樣吧?」庫瓦爾達直言不諱。這時候佩通尼科夫的鼻子顫動了。他歎了口氣,眯縫起眼睛,說:「我從小遭過不少罪呀。」

  「我想是這樣。……」

  「我做工,啊,活兒苦得很。」

  「你詐過很多人的錢吧?」

  「詐過你這樣的人?貴族?算了吧,許多貴族還在我這兒叩頭求拜呢。……」「那麼你沒殺過人,光是搶人的錢財?」騎兵大尉寸土不讓地說。佩通尼科夫臉色發青,覺得應該轉換話題了。

  「你這個主人很不像樣。你坐著,卻讓客人站著……」「那就讓客人也坐著唄,」庫瓦爾達批准道。

  「可是,你看,沒有地兒坐呀。……」

  「坐地上得了……土地是不論什麼壞蛋都肯收留的……」「我看,你才是那種人。……不過,我要避開你,駡街的傢伙,」佩通尼科夫沉穩、心平氣和地說,可是他望著騎兵大尉的眼裡射出冷冷的凶光。

  他走了,讓庫瓦爾達快活的是他覺得商人怕他了。要是他不怕;那他早就把騎兵大尉從夜店裡趕走了。他不會為了那五盧布而不把他攆走。後來騎兵大尉瞧著商人繞工廠走一遭,沿著腳手架一上一下。他巴望商人一下跌倒,摔得粉身碎骨才好。他瞧著佩通尼科夫攀登腳手架猶如蜘蛛在蛛網上爬一樣,不由得想像他跌下來而且摔成重傷,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多麼可笑的畫面呀。昨天他甚至覺得好像商人腳下的一塊木板顫動一下,騎兵大尉興奮得從坐著的地方一躍而起。

  ……可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今天和平常一樣,阿裡斯季德·庫瓦爾達眼前聳起那座紅色廠房,堅不可摧,緊貼地面,仿佛在吸幹土地裡的膏脂似的。看起來,它像是牆上的那些洞,冷酷而陰森地訕笑騎兵大尉。秋天的陽光不斷地照射在廠房上,就跟照射在那條街道醜陋的小房子上一樣。

  「真說不準呢。」騎兵大尉心裡叫道,打量著廠房的牆,「啊,見鬼。但願……」阿裡斯季德·庫瓦爾達因自己的想法而激動不已,全身為之一震,跳將起來,快步走到瓦維洛夫的小飯鋪去,笑容滿面,嘟嘟噥噥。

  瓦維洛夫在櫃檯裡邊,用親熱的歡呼迎接他說:「大尉老爺,祝您健康。」

  瓦維洛夫中等個兒,禿頂,四周是一圈花白的鬈髮,臉上鬍子刮得光光的,唇髭直且硬跟牙刷一樣。他挺直身子,動作利索,穿一件皮制的短上衣,一舉一動都顯出他當過軍士。

  「葉戈爾。你有這所房子的契約和圖紙嗎?」庫瓦爾達急忙問。

  「有。」

  瓦維洛夫疑惑地眯起他那雙賊眼,直視著騎兵大尉的臉,在那張臉上看出了一種異樣的神情。

  「拿給我看。」騎兵大尉叫道,伸出拳頭捶著櫃檯,在旁邊一張木凳上坐下。

  「要它幹嗎?」瓦維洛夫問道,看見庫瓦爾達神情激動,心想還是謹小慎微為好。

  「蠢貨。快拿來。」

  瓦維洛夫皺起額頭,舉目尋根究底地凝視著天花板。

  「它們,那些憑據,在哪兒?」

  天花板上是找不到有關這個問題的任何提示的,於是軍士低下頭,眼瞅著肚子,帶著專注的神情用手指敲櫃檯。

  「別做鬼相。」騎兵大尉對他嚷道,不喜歡他,認為這個當過兵的人做賊比做飯鋪老闆還恰如其分些。

  「對,阿裡斯季德·福米奇,我已經想起來了。那些圖紙好像在地方法院裡存著。當初我設法取得所有權的時候……」「葉戈爾,得了吧?為了你自己的好,趕緊把圖紙和房契等等拿給我。沒准你會因之撈到不止一百盧布的好處呢,清白嗎?」

  瓦維洛夫莫明其妙,可是騎兵大尉講得那麼有力量,神態那麼嚴肅,弄得軍士的眼睛燃起好奇的光,嘴上說他去看一下,那些文據是不是放在他的小箱子裡,就走進櫃檯裡邊的房門裡去了。兩分鐘後他回來了,手裡拿著文據,臉上一副驚訝不已的神情。

  「哎,該死的,原來這些文據就擱在家裡。」

  「哎,你礙…草台班的丑角。還當過兵呢……」庫瓦爾達一個勁兒地罵,從他手裡奪過一個細棉布封面的紙夾子,裡面夾著些藍色正式文據。然後騎兵大尉把文據在面前攤開,這越發引起瓦維洛夫的好奇。騎兵大尉開始看圖,觀察,同時嘴裡發出意味深長的哼哈聲。最後,他斷然站起來,往大門口走去,把文據留在櫃檯上,同時對瓦維洛夫點了點頭說:「你等著……別把文據收起來。……」瓦維洛夫卻把那些文據收在一起,放進錢櫃的抽屜裡,鎖上,再用手拉幾下,看鎖緊沒有。然後他沉思地摩挲著禿頂,走出小飯鋪,來到門廊上。在那兒,他看見騎兵大尉手腳不停地量房子正面的地,然後手指打著榧子,順著那條線再量一遍,滿腹心事,卻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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