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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落的人們(7)


  「別管它,讓它倒下來就是。等房子倒了,就向市政府要救濟。它不給,就上法院告它。大水是從哪兒流來的?從城裡來的?得,房子倒塌就要由市政府負責。……」「他們會說,那是雨水沖倒的……」「可是城裡的房子不就沒有讓雨水沖倒嗎?市政府收你們的稅,卻又不准你們發表意見,講自己的權利。他們糟踐你們的生活和財產,還要逼你們去修路。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街道上有一半人相信激進派庫瓦爾達的話,決定等著他們的房子被城裡來的雨水沖毀。

  那些較為穩重的人卻跟教員商量,由他替他們寫出一份向市議會申訴的慷慨激昂的報告。

  呈文拒絕執行市議會的決議,所列的理由很有力量,結果市議會倒聽從了,他們決定讓街道居民使用修理營房剩下的瓦礫,並且調出消防隊的五匹馬來供他們運輸用。甚至更進一步,市議會承認有必要及早沿街鋪設下水道。這件事以及其他許多事給教員在街道上帶來很高的威望。他寫狀子,在報上發表文章。例如,有一天瓦維洛夫的顧客們發現瓦維洛夫小飯鋪的鹹青魚和其它食物完全不符合規定。於是,過了兩天,瓦維洛夫站在櫃檯裡邊,手裡拿著報紙,當眾懺悔道:「我只能說,報上講的對。確實,我賣的鹹青魚是不大好的陳貸。白菜呢,真的。……也不十分新鮮。大家知道,人人都想往自己的腰包裡多放些五戈比銅幣,多多益善。可是,結果呢?事與願違:我打小算盤不要緊,聰明人卻因為我貪財而叫我丟了臉……一報還一報埃」這種懺悔給顧客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使得瓦維洛夫可以照樣拿那種鹹青魚和白菜給他們吃,顧客們一心陶醉於那種印象,神不知鬼不覺就吃了下去。這件事非同不可,因為它不但提高了教員的威望,而且使居民們體會到報刊文字的力量。有的時候,教員在飯鋪裡宣講切合實際的道德。

  「我看見了,」他對油漆匠亞什卡·秋林說,「我看見你打你的老婆來著……」亞什卡已經喝下大杯的白酒,「灌紅了臉」,一副勇猛向前,滿不在乎的神態。顧客們瞧著他,料著他會馬上「大發脾氣」。小飯鋪裡一片靜寂。

  「你看見了?滿意嗎?」亞什卡問。

  顧客們忍不住輕聲笑了。

  「不,不滿意。」教員回答說。他語氣那麼莊重嚴肅,顧客們都不作聲了。

  「好像,我倒出了點力,」亞什卡逞強說,預感到教員要讓他「當場出醜」,「我老婆倒挺滿意呢,今天她沒起床……」教員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些圖形,仔細地看著,說:「你要明白,亞什卡,我為什麼對這件事不滿意……我們來好好研究一下,你幹的究竟是些什麼事,會有什麼後果等著你。你老婆懷著孩子。昨天你打她的肚子和腰,你這就不但打了她,也打了孩子。你可能已經把孩子打壞了,因此你老婆生孩子的時候就會死掉,或者生一場大玻照料患病的老婆既不愉快,又極麻煩,還會叫你花去不少錢,因為有病就得吃藥,買藥就要花錢。如果你還沒把孩子打死,他也一定受了重傷,可能生下來就是畸形,歪著身子,駝著背。那他將來就不能幹活,可是他應該做工人,這對你至關緊要。即使他天生只是有病,那也夠糟的了,纏住母親而又不能幹活,還得請大夫看玻你知道你給自己準備下了什麼結局嗎?所有靠雙手勞動吃飯的人,理當生下來就身強力壯,而且應當生下身強力壯的孩子才對……我說的對嗎?」

  「對。」顧客們肯定地說。

  「啊,這,也許,那個……不會發生的。」亞什卡說,聽到教員描繪的前景,他有點不寒而慄。「她身體好得很……我打她,不會傷到孩子吧?不過她,魔鬼,簡直是巫婆。」他痛心地叫道,「我剛幹了件什麼事,她就咬住我不放,就像鐵銹咬住鐵一樣。」

  「我知道,亞什卡,你不能不打你的老婆,」教員平心靜氣若有所思地說,「在這點上你有很多的理由。……你對老婆拳腳相加,並非是因她脾氣不好,……而是因為你過著黑暗而可悲的生活。……」「這才說的對,」亞什卡叫道,「我們確實生活在黑暗當中,就跟在掃煙囪工人的懷裡一樣。」

  「你痛恨整個生活,可是你老婆,……跟你最親的人,卻在受罪。而且。她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卻在受苦,這無非是因為你比她力氣大罷了。她跟你在一起,躲都沒處躲。你瞧,這……多麼荒謬。」

  「沒錯……見她的鬼。可是我到底該怎麼辦呢?難道我不是人?」

  「對,你是人。……哎,我只想對你說這麼一句話:如果你不打手就癢癢,那就只好打,可不能無所顧忌。要記住,你可能打壞她的身子,或者打壞孩子的身子。總而言之,有身孕女人的肚子、胸口、腰子是下不得手的。要打就打她的脖子,或者拿根繩子,……打肉多的地方。……」演說家結束了他的演說。他用那雙深陷下去的黑眼睛瞧著顧客們,仿佛為一件什麼事向他們道歉,或者深感有罪地請求他們一件什麼事似的。

  顧客們的話匣子一下被打開了,他們聽懂了這個淪落的人所講的道德,酒店的道德,災難的道德。

  「怎麼樣,亞什卡老兄,你明白嗎?」

  「喂,這話倒像是有理。」

  亞什卡懂了:任著性子亂打妻子,就是害了自己。

  他一聲不吭,用困窘的笑容回報同夥們的取笑。

  「再說,老婆是什麼人呢?」麵包工人莫凱伊·阿尼西莫夫大放厥詞,「要是細想一下,老婆就是朋友。她跟你,像有根鏈子似的,一輩子拴在一起,你和她兩個人好比拴在一起的苦役犯。那就得和她齊頭並進。做不到這一點,你就會覺得那條鏈子把你們拴得牢牢的。……」「你還別說,」亞什卡說,「你不也打你老婆嗎?」

  「可是,難道我說我沒打過?我打過……不打不行礙…有時我憋了一肚子火,忍都忍不住,我能舉起拳頭去打誰呢?

  打牆還是怎麼的?」

  「嗯,是啊,我也一樣,……」亞什卡說。

  「哎,我們的生活多麼狹隘,糟糕啊,我的弟兄們。你要好好掄一下胳膊都沒地兒呢。」

  「就連打老婆都得縮手縮腳。」有人幽默地哀叫。他們就這樣一直談到深夜,沒准是因為大傢伙已經喝醉,因為這種談話導致的那種心境,他們最後又打起架來。

  飯鋪窗外在下雨,冷風怒吼,飯鋪裡悶熱,烏煙瘴氣,可是暖和,街上卻潮濕、陰冷,漆黑一片。風不住地吹打窗子,仿佛蠻橫地叫所有這些人滾出飯鋪,威嚇要把他們當成灰塵似的吹散到人間各處去。有時,風的呼叫中夾雜著抑鬱絕望的哀叫聲,後來又響起冷酷殘忍的大笑聲。這種聲響讓人心情不快,覺得冬天快要來了,該死的白晝就會縮短,不見陽光,夜晚卻越變越長,得準備暖和的衣服和很多吃的了。在長得沒有盡頭的冬夜,空著肚子是睡不著的。冬天要來了,就要來了……怎麼生活呢?

  悲涼的心緒在這條街居民心裡激起喝酒的強烈願望。那些淪落的人們講話時,越來越唉聲歎氣,臉上的皺紋增多,嗓音變粗,彼此的關係冷淡了。突然,他們之間生出了野獸般的憤恨,這就激起了走投無路且備受殘酷命運折磨的人們的殘忍。

  於是他們相互打鬥,充滿野蠻和殘忍,打個不停,然後又緊鎖眉頭,拚命灌酒,凡是可以在來者不拒的瓦維洛夫那兒典當的東西,他們都用來換酒喝了。他們就這樣在冷漠憤恨中,在痛心疾首的苦惱中,在無法擺脫這種可惡的生活的苦悶中熬過秋天,等候更加嚴峻的冬日來臨。

  在這種時候庫瓦爾達就用哲學來幫他們的忙。

  「不要難過,弟兄們。凡事都有完的時候,這就是生活最大的特點,冬天會過去,夏天會來臨。……據說到那時麻雀都有啤酒喝,那才是美妙的時光呢。」

  可他的一席話於事無補。餓漢即使喝一口最清純的水,也無法填飽肚子呀。

  助祭塔拉斯也想盡良方給顧客們消愁解悶,給他們唱歌,講故事。他倒有所收穫。有時,他的努力弄得飯鋪裡忽然喧鬧起來,充滿肆無忌憚的放縱的歡樂,大家載歌載舞,哈哈大笑,一連幾個鐘頭變得像是發瘋似的。

  之後他們又掉進麻木冰冷的絕望中,在燈盞冒出的黑煙裡,在吸煙人噴出的煙霧裡,身著破衣爛衫的他們,坐在桌邊,神情鬱悶,衣衫襤褸,無精打采地交談幾句,聽著風聲怒吼,琢磨看怎樣才能一醉解千愁。人們之間充滿了刻骨的憎恨,每個人都對別人抱著莫名其妙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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